露晞向晚,帘幕风轻,小院闲昼。
翠迳莺来,惊下乱红铺绣。
倚危墙,登高榭,海棠经雨胭脂透。
算韶华,又因循过了,清明时候。
——王雱《倦寻芳慢》
天气渐渐回暖,春花迎着春风展颜而笑。转眼便到了昭平六年的清明。
“那个摆高点!”无涯正在庭院里,指挥着下人进行布置。忽然有人来报:“公主,府前来了一老一少两个女人。”
“一老一少……是何人?”无涯问。
“是……是孟嬷嬷!范老夫人身边的孟嬷嬷!”小厮眼泪喷涌而出,“她还没死,她还没死!”
“那么那个少女,便是范立的女儿?”无涯又惊又喜,“快请她们进来!”
“佼人?是佼人吗?”无涯欣喜若狂地摇着范佼人脖子上的平安符。
“姑……姑……姑母……”佼人怯怯地叫道,尴尬地咳嗽了几声。
“诶,公主,佼人姑娘怕生,你可别把她吓坏了。”孟嬷嬷道。
“是,你看看我,都高兴傻了。”无涯放开佼人的手,“佼人,孟嬷嬷,你们一路过来过来受了不少苦吧?为何这么多年都不曾来找我?”
佼人讪讪地笑了笑,一言不发。
“永康二十二年,我带着范姑娘离开京城后,去冀州投靠了我做生意的表弟,那时当权的还是沈存高,我唯恐范姑娘的出现会对您不利,不敢带着她回来。沈存高死后,又是越州动乱,好不容易到今天才稍稍安定些。”孟嬷嬷长叹了口气。
“是啊,大乱十年如一梦。”无涯也叹道。
“其实……”孟嬷嬷又小心翼翼地开口,“我不是没想过,让范姑娘一生流离京外,别回来也好。可是……范家的姑娘,岂能不找个俊杰才子作夫君?”
“所以,你是为了佼人的亲事才来寻我?”无涯苦笑,“为了她的婚事,你才更不该来找我。在京外,她是平民范姑娘;回京来,她就是孝成公主的侄女。孝成公主侄女的婚事,总要掺太多朝堂上的利害关系。”
“可是,贵女再如何,也总是比平民女幸福。”孟嬷嬷道,“贵女羡慕平民女自由自在,殊不知多少平民女孩连饭都吃不上。贵女再不幸,终归还可以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君;平民女的命运多是被买卖、被虐待、被霸占……或者成为一个富贵公子的小妾,随后和贵女出身的正妻困斗后宅……”
此言一毕,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
半晌,无涯开口道:“除了门当户对,婚事自然是两情相悦的好。佼人若有了心上人,门当户对的可以把佼人嫁给他,如果是个寒门才子,我招赘他进公主府的门也不是不可。”
“我……我确实有了心上人。”佼人说得很轻声,好看的粉红色在她双颊晕开。
日出未出的清晨,京城城郊的西山脚下正露浓花瘦。
早起的佼人跟着孟嬷嬷赶路,隔着一层层草丛,她听到有人吟诗:“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
佼人循着声音小跑而去,想见到声音的主人。在溪边,她见到三个年龄相仿的男子正在戏水游玩。
“沛湲,你吟前人诗赋算个什么本事?大才子怎不自己作一首呢?”其中那个黑衣男子笑说道。
“作诗本是有感而作,我现在无感可发。”佼人识得,这个叫沛湲的男子便是适才吟诗的人。
“是吗?”黑衣男子手掌掂着折扇,转过身来,恰巧见到佼人。他笑了笑,指着佼人说道:“要不,你为这位姑娘作诗一首吧?”
佼人眉头全乱,杏目微睁。见到向她走来的沛湲公子,她连连后退,迈的步子却一步比一步小。
沛湲公子宽袖带风地走到那姑娘身旁,在她身侧转了转:“眉如柳叶笑,目似朝露耀。面若芙蓉展,发作珠帘卷。”见佼人双目中泛起荧光,慌乱欲泣,他笑意更甚,渐渐向佼人的脸颊贴近:“或许,我还应当加一句,泪作杨花转。”
佼人听到这话,霎时脸颊红似映日荷花,连忙拿手捂住脸颊,不住地摇头。
“好了,沛湲。”同行的另一名白衣公子解围道,“小姑娘与你素昧相识,你可吓到人家了。”
沛湲公子对佼人淡淡一笑,却不开口致歉。佼人的心被扰乱了。
“他的笑,便像是春风拂杨柳,明月照秋波。”佼人无比兴奋地向无涯与孟嬷嬷说道。
无涯频频与孟嬷嬷交换眼神,都在思索着这个“沛湲”该是何人。
“如此轻浮地写诗调戏一个小姑娘……我总觉得这个公子不是什么好人。”无涯说道。
佼人急了:“他只是夸我漂亮,没有调戏我,而且是他的好友让他写诗夸我的……”
“不是有意调戏自然最好!”无涯恨恨地说。
夜晚,佼人静静坐在铜镜前,细看镜中自己模模糊糊的柳眉杏目。
眉如柳叶笑,目似朝露耀。
佼人擦擦自己的脸,随后又擦擦镜子,再拍拍自己的脸颊,一笑,眉毛和嘴角,都松出同样的弧度。
“眉如柳叶笑……原来,我的眉毛也会笑。”她以手托腮,皓齿半露,脸颊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自那日起,佼人便犯了相思病。
次日,她带上无涯给她的丫鬟细草,略略打扮一番,就要出门去,径直走向城郊。
细草虽不解她的所作所为,还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主子。
如带清河,缠绕着远远近近如簇翠峰。佼人伸出手指,怔怔地数着山峰。群山如聚,她却不记得自己是在那座山上遇到的青衫少年郎。
恍恍惚惚地,她走上了北山。才过清明,骤雨还晴,淡天着墨,繁花如锦,草色如漆,东风一路相迎。
似有人声起,她赶忙回首。一个朴实的农夫正吃力地荷着担子上山来,一边走,一边高唱着民谣。
佼人极目望天,两只眼睛像是反射着晨曦的朝露。
此后几日,佼人走遍了城郊每一座山,却不见她心上人的踪迹。或许,他再也没有来过;或许,她与他缘浅,她去西山时,他去了北山。
她想着去京中学堂私塾寻她思念的公子。可没有一次,她不是停在了朗朗书声里。走到窗边,拿帘子遮挡着一只眼睛,静静地扫视堂内每一个人。偶尔看到一两个身形相似的,她也不敢确认。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
她终于放弃了找寻心上人的踪迹。日日半开小窗,沉恨细思,对花迎风,从春阳当空坐到月上柳梢。
她提起笔,想描摹出心上人的面庞,终因才疏学浅而画不成。她又翻看《诗经》,翻看唐诗宋词,一遍一遍地念着相思句。
倦游燕、风光满目,好景良辰,谁共携手。
恨被榆钱,买断两眉长斗。
忆高阳,人散后。落花流水仍依旧。
这情怀,对东风、尽成消瘦。
四月十八,是当朝丞相丁崇岭夫人的诞辰。
丞相夫人的宴席,自然应当给脸。无涯便带着佼人共同赴宴。
佼人虽是大家出身,但自幼在乡野长大。她觉得自己的一言一行,与京中贵女相比,都粗陋无比,在这样的大场合,她自卑极了。她跟在无涯身后,两眼盯着自己脚尖看,一步一顾盼,走路竟不像走路。
在丁府的走廊上,她们遇到了丁丞相的女儿丁潺。丁潺见到无涯,连忙行礼道:“见过孝成公主。”丁潺也注意到了佼人,打量起她:“这位妹妹怎么从没见过?”
“她是我表哥的女儿,自幼流落在外,我前些日子才寻回她。”无涯解释道。
“原来如此。恭喜公主寻回表侄女。”
“丁姑娘,怎么没与你的夫君在一起?”无涯与她叙起了家常。
“他正与我哥哥谈天说地呢。你们难道不知道,我哥哥、我夫君还有张道平,可是京中三友呢。”
无涯挽着佼人的手:“这位丁姑娘与她的夫君于寄,可是段佳话。昭平三年,于寄在科举中夺得榜眼。丁潺姑娘早就看上了这位风度翩翩的郎君。丁丞相设樱桃宴招待金榜题名的举子们,丁潺姑娘竟扮成丫鬟,给于大才子送了一大盘相思豆,以表达爱意……”
丁潺甜甜地笑了,面泛红晕:“公主殿下可别取笑我了。”
“可惜,那盘红豆我没有吃完,偷偷在袖子里藏了几颗,拿回家喂鸡了。”于寄与另一名男子携手而来。他向无涯行了一礼,随后搭上了丁潺的肩。
佼人认出了于寄是那日为她解围的白衣男子,又目不转睛地盯着与于寄同来的那名男子。他走近丁潺,叫了她一声:“妹妹。”
丁潺拧了拧他的胳膊:“还不快见过孝成公主!”
他依言照做了,嘴上还说:“我向公主行礼,并非因您是公主,而是因您是我长辈。今日您来参加我母亲的寿宴,自然是以我母亲朋友的身份参加,而非高高在上的公主。”
“这是我哥哥,丁淙,字沛湲。”丁潺向无涯介绍道,“哥哥年少轻狂,公主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哥哥一般计较。”
无涯不禁莞尔:“你哥哥倒是有意思得很。”
“他就是太有意思了,才至今未有婚事。”丁潺埋怨道,“怕是没有哪个姑娘肯嫁给他。”
丁淙说:“结婚,只会耽误我考取功名。”
佼人的眼睛突然一亮。她在无涯耳畔轻轻地说:“丁公子,便是我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