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再次回到吏部,赵缵猛然想起自己面见徽瑶前方其海与他说的话。
他的心顿时烦躁起来——徽瑶怕是早听闻了他在花明楼外骑车撞老妇之事,与他对弈,怕是有试探之意,他竟见到徽瑶后神魂颠倒……
但当他忆起徽瑶如明湖映星般的清眸后,他忽又对徽瑶与他的感情生出了些期望。
他不知,在雷霆君威下,他的期望,是否是痴心妄想;更不知,沉浸在这痴心妄想中的他,会否某日在痴念的引路下,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思绪,一阵一阵地翻滚上来,将他淹没。
次日日中,徽瑶将方其海、许秩、赵缵三人一起召到了御书房。
“昨日,许卿与我说,有人在花明楼外撞伤无辜老妪。”她看向许秩,“把你那日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吧。就从……宴毕以后说起。”
“是……”许秩瞟了瞟赵缵:“宴毕,臣出了花明楼,在花明楼旁的铺子里看了会儿字画。不多时,听得花明楼东畔人声嘈杂,众人围着一辆马车议论纷纷,臣好奇之下亦去围看,见着赵缵的马车撞倒了一名老妇人,那老妇拽住赵缵的袖子要讨个公道,谁料赵缵将老妇一把甩开,拂袖而去。”
方其海左瞅瞅许秩,右瞅瞅赵缵,满目惊色。赵缵则恭敬而立,波澜不惊。
“你们两个,无话可说吗?”徽瑶将目光从许秩身上移开。
赵缵出口问许秩道:“敢问,彼时围观的人有多少?”
“人山人海。”许秩立即说道,“观者如山,人流如潮。”
“既然围看的人那么多,你到时,应是在外围观看。你如何透过黑压压的人群,看清的内围的情景?”
“我跂而望之,自是看得明白。”许秩转了转眼珠,“彼时,正有一束落日残辉照在你脸上。”
“落日西颓,落日残辉,也自是自西向东照。”赵缵道,“而我出事的地方,在花明楼西边。你出花明楼,即使真看清了内围之景,看到的也只会是我背对夕阳的黑影。”
“确实是背对夕阳的黑影!”许秩已有些心虚,“但你身材颀长,我一眼便认出了你……”
赵缵微微一笑,向徽瑶行礼道:“陛下,臣当日之事,实是老妪年老眼花导致的误会。臣虽无愧于老妪,但念她年老家贫,亦以钱财安抚之。老妪终服臣,满意而去,事实并非如许郎中所言,老妪纠缠不休,臣欲畏罪而逃。事过未足两日,人证物证尚可取。”
许秩已慌了手脚,还欲辩解,却听徽瑶说道:“都下去吧。”
方其海匆匆言退,许秩悻悻而退,赵缵却恋恋地注视着徽瑶。
“表现得很好。”徽瑶眼神微温。
赵缵双目流光,不置一言。
“仲承,你变了。”徽瑶不知是何情绪。
“那是变好了,还是……”他几乎脱口而出。待话说出了口,又好似意识到了什么,收住了嘴。
“好与不好,又是谁说了算?”
“那变与不变,又是谁说了算?”
徽瑶清浅一笑:“是啊,变与不变,我说了,不算。”
赵缵心头微漾,在徽瑶熠熠的目光里,他仓促行礼道:“臣告退。”
“唉,你怎么就惹上许秩了呢?”方其海搭着赵缵的肩,半调笑地说道。
“杨侍郎一死,吏部职位有一空缺,多半是要让吏部几郎中补上,几人里,和他许秩势均力敌的,又是谁呢?”
“他倒是瞧得上你,我资历这么老,他竟不觉我与他势均力敌。”方其海戏谑道。见赵缵肃立沉思,他又连忙摇手:“我……我是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对,开玩笑的。”
赵缵看着方其海慌忙解释的样子,不由笑了。
“不过你也确实厉害。”方其海又道,“如果被陷害的是我,到了陛下面前,我怕是连话都说不利索,还如何为自己辩解?”
“许秩这次犯了个大错。”赵缵一边走着,一边说,“他非得亲自到陛下面前叙述当时的情景。纵使陛下信了他的话而疏远我,也不再会重用他。”
“王珪诬陷苏轼,遭神宗质疑,王珪于是推之舒亶,说自己诬陷苏轼的言论皆是源自舒亶,结果怎样?被章惇讽刺了一番,颜面扫地。许秩若不说是自己看到的,而推之他人,待他的阴谋被揭穿,他便将被众人嘲为小人。”方其海缓缓说道。
赵缵沉思不言。
方其海继而说道:“其实,我早先就对许秩……不怎么看得惯吧。只是,闻人过失如闻父母之名,耳可得闻,口不可得言也,不可得言也,口不可得言啊。”
“不可得言,可我们今日却言了。”赵缵笑道,“怪我,教方郎违背了君子之道。”
方其海听着,略觉不好意思,笑着摇了摇头。罢了,他又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理许秩?他那样百般刁难你……”
“何用我处理?他这样的小人,朝廷自然容不下他。”
……
昭平四年秋,庄瑜瑾受到了徽瑶共看秋场的邀请。
所谓看秋场,是景朝皇帝与官员的一项特殊活动。秋冬之际,死囚处斩之日,由皇帝领着几名肱股之臣亲看死囚受刑,其中意味,大概是为让皇帝与看秋场的官员生出些“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的感受。
看秋场的传统始于景太宗。景太宗欲废凌迟之刑,遭大臣反对。太宗于是在秋冬之际邀那些反对的大臣共看一名妇人在闹市前被处以凌迟之刑。众臣也觉凌迟之刑太过残忍,不再反对太宗废凌迟之刑。
景太宗以施凌迟废凌迟的举动,当世与后世颇多争议。有人将此事视为太宗的污点,也有人对太宗示以理解。
但无论太宗此事做得如何,看秋场的传统都算是流传了下来。此后,太宗年年都会召二三臣子随他看死囚受刑。
景太宗之子存安帝性仁懦,曾一度废止看秋场。其孙光化帝又恢复。看秋场的传统便延续至今。
看秋场背后,更是故事多多。有看秋场遇到刺客的皇帝,如光化帝;有趁看秋场之机在民间搜罗美女的皇帝,如永康帝;有害怕杀人的血腥场面又不敢废止看秋场只敢躲在马车中畏惧不肯下车的皇帝,如昌顺帝。
看秋场的地点在刑场旁的“秋楼”上。秋楼名为秋楼,实则与战场上的瞭望塔一个形制,约有两层楼高度,太宗年间始建。初建时,楼上有深红色的帘子遮蔽视线。昭平元年,徽瑶命人重修秋楼,撤去了楼上的帘子。
而对大臣而言,收到皇帝看秋场的邀请更是一件不甚荣幸之事,因为这表明着皇帝对自己的重视。
可庄瑜瑾收到徽瑶的邀请,心中却只有恐惧。
“前些年陪她看秋场的,都是丁丞相,怎么今年却轮到我了?”庄瑜瑾静坐栏杆旁喃喃自语。
“这是好事啊,妾身恭喜夫君。”他的妻子项夫人高兴道,“陛下这是视您为肱股之臣了。”
“你以为,这是她的恩典吗?”
项夫人不应。
庄瑜瑾叹了口气:“可叹我朝,竟将皇帝邀大臣看杀人视为恩典。”他转向项夫人,问:“如果我拒陛下的邀,陛下会如何?”
项夫人赶紧说道:“夫君何必……”
项夫人还未把话说完,庄瑜瑾就说:“好,那我便应她的邀吧。”
是日,烟霏云敛,天高日晶。
庄瑜瑾来到刑场时,徽瑶已在秋楼上等候。庄瑜瑾在秋楼旁对她行了一礼:“微臣见过陛下。”
“上来吧。”徽瑶道。
庄瑜瑾依言登上秋楼。
他一上楼,便见下边的地上滚动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刽子手持刀仰天而笑。庄瑜瑾腿下一软,连连后退。
徽瑶扶着他让他回到原位,拿手遮住了他的眼睛,莞尔而笑。
“陛下。”庄瑜瑾心有所动,“陛下,你明知我性子如何,为何还邀我来看秋场?”
“那你为何不拒我的邀?”徽瑶问。
“他人眼中的殊荣,我为何要拒?”
徽瑶挽起他的手,下了秋楼,又登上了她的马车。
“在车上,不必对我多礼。”一登车,徽瑶便对庄瑜瑾说。
“谢陛下。”庄瑜瑾客套着,在徽瑶的对面坐了下。
“我知你向来心软。今日,我便学一回昌顺帝,你说如何?”
隔着车帘,有磨刀霍霍声和百姓欢呼声,车内人不难想到外头是怎样一幅场面。
庄瑜瑾因而叹说:“昌顺帝看秋场时躲在车中实在不是明智之举。躲在车中,越听得外头的喧闹声,便越好奇外头发生了什么,越忍不住掀帘外看。”
他说这话时,徽瑶就掀了一下车帘。他说完这番话,徽瑶又放下了车帘,说:“外头能发生何事?左不过就是刽子手杀了人,百姓欢腾。”
“真是可悲。”
“恶人死有余辜,众人拍手称快,何来的可悲?”徽瑶问。
马车在这时行驶了起来。庄瑜瑾见徽瑶波澜不惊,料想一切应在她的安排之中,便不就此发问。他答徽瑶的话道:“今之众庶,见囚犯死而欢悦者,有几人是为恶人伏法,政治清明?有几人只是来闹市口凑热闹?如若今日被杀的是个蒙冤受屈、维民所止的好官,百姓是否也会是这般反应?袁崇焕被处以凌迟之刑后,百姓分食其肉!”
“依你所言,百姓这般愚昧,是否载舟覆舟之道为谬论,君王笼络民心更是不必?”
“自然不是。”
“那应当是怎样的?”徽瑶看着庄瑜瑾的眼睛。
庄瑜瑾拱手:“臣不敢讲。”
“都与我说到了这个层面,竟又与我说,你不敢讲下去?”
庄瑜瑾起身,跪了下:“陛下恕罪。”
“无事。”徽瑶伸手扶起了他,“不愿说便别说了。哪日你若愿说了,再来与我说。”
庄瑜瑾悯默无言。
这时,马车停下了。徽瑶对庄瑜瑾说:“何不掀帘看看身在何处?”
庄瑜瑾依言掀帘,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庄府的大牌匾。
“回去吧。”徽瑶对他笑道。
“多谢陛下。”
徽瑶握着他的手:“我今日一行,只是为了告诉你:无论你我做过什么,我终究还是你的长姊,是你可以坦诚相待的人,玉郎。”
庄瑜瑾愣了一下,拿开了徽瑶的手,“微臣明白了。”随后,他便下了车。
他的妻子项夫人已察觉到大门口的动静,携着他的两房妾室战氏与洪氏出门相迎。徽瑶遂又掀帘,对她的弟媳说道:“秋冬气冽,都照顾好你们的郎君。”
庄瑜瑾的三房妻妾见到徽瑶,赶紧跪下,直至她的马车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