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赵缵便在岳阳楼旁找了间客栈住下。
夜晚,他将入睡时,忽听得门外草垛里有婴孩的哭声。他披上衣服,携上二三仆从下楼去看情况。
是一个不满一岁的男婴,被装在篮子中遗弃在了草垛里。
赵缵拿起篮子,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心生恻隐。
“是谁人的孩子?”他的仆从随川奇怪道。
“怕是这孩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世,因而被他的父母遗弃。”他另一个仆从傍阴揣测道。
“是。”赵缵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就提着篮子往客栈内走。
“郎主……”傍阴唤他。
“他既然是被遗弃的孩子,他的父母岂会希望他回到家中?为他寻父找母,不过是给他的父母增添麻烦。”赵缵道,“我既然遇上了他,想来是命中注定我与他有缘,我岂能对他不管不顾?”
他话音落的那一刻,篮子中的婴孩破涕而笑。
“看来,他很喜欢我呢。”赵缵笑道。
“可是,我们身边没有一个会照顾孩子的人,留着这么一个孩子在身边,岂不麻烦?”随川道,“如果赵家有一位夫人,或许境况会好些……”
“没有会照顾孩子的人?那就设法找一个可以照顾他的女仆吧。”赵缵苦笑道。
“郎主,给他取个名字吧。”傍阴提议。
“汛。湘水将汛时出生,就叫‘汛’。”赵缵道。
等赵缵回到县衙时,已听闻宣暨旻派使节来谈判,以数十万两白银赎回了魏家人。
赵缵长叹道:“朝廷这步棋走错了。宣暨旻对魏家人表现得这般重视,可见魏家人对他有大作用。朝廷难道该把宣暨旻重视的人放回到他身边吗?”
魏丰源献郡之事既已解决,朝廷自然该封赏有功之人。郑朗云本是受无涯的命前来,功成,无涯便举荐郑朗云。郑朗云坦然而受,同时又言称他哥哥郑玄云和崇眺也有功。
郑玄云的母亲齐氏和妻子卢氏不胜欣喜,但郑玄云却闷闷不乐。
可他的闷闷不乐,并不妨碍他照旧不推辞朝廷的封赏。
崇眺听闻朝廷将有赏于他,笑说自己对仕途着实不感兴趣,朝廷如当真要赏赐他,不如送他些金银珠宝。
朝廷依言赏了崇眺大量的金银珠宝。崇眺将那些钱财尽数分给了穷苦百姓。
朝廷要封赏赵缵,提议将赵缵调到京中任职。赵缵推辞不受,又说自己资历浅,又说自己功劳与京中众官相比实在算不上大。
有赏,也有罚。
赵缵向赵纫索要家财修固堤坝之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徽瑶耳中。徽瑶质问朝臣,为何地方官还需拿出家财修固堤坝。
众官支吾以对。徽瑶竟下了决心彻查,查出数十名在此事中贪污钱财的官员,其中贪得最多的包括工部的顾侍郎的八名朝廷命官,被处以死刑。余下的人轻者贬谪,重者流徙。
朝野无不大骇。
赵缵也没有想到,朝廷的动作竟这般快。他拿着公文,一边叹服着女皇陛下的雷霆手段,一边对她的治官之道也并不全然认同。
随川和傍阴二人就站在门边看着他们的郎主执书叹惋。
“郎主,我想不明白。”随川终于开口了,“吏部的人想升你的官,你为何不愿?”
赵缵似笑非笑:“在潭州多待几年,收服些势力,有何不好?”
还有,他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今日的女皇,昔日的情人,徽瑶。
一面,他期望着见到她;一面,他又害怕见到她。她是否还念着他?这么多年来,她又变成了怎样的人?
他启窗而观。透过窗子,可以看到不远处的长江。江上浅浪弥弥,水气昏昏,层霄隐隐。天上的云一阵一阵地飘着,云层的罅隙里,一钩纤月绰绰可见。一缝月光漏下,在江面上划开一道洁白的线。
他关上窗,提笔写下了一首诗:
长空皓月似纤钩
波光一片万里愁
今日往事凄凉记
休教此情付东流
思量片刻,他又划去“凄凉”二字,而改为“殷勤”。
赵缵身在潭州,时起去国怀乡之情。他的好友,如云楼大东家蔡襄阳,每月给他写一次信,告诉他天水楼和赵家的近况。
有时他也与赵缵讲如云楼里发生的趣事。赵缵亦一笑而过。
一年的时间,就这样一晃而过。
昭平二年冬的某日,赵缵与夏子佩正在街上巡逻,忽见不远处有一队商人牵着马走过。
赵缵与夏子佩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上前拦下了那队商人。
“做什么的?”夏子佩问。
“我们卖马的商人!我们可没有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领头的那个商人叫道。
“你们不必太过紧张。”赵缵温和道,“我是来买你们的马的。”
说着,他就走近队伍后头的商人,抚摸起他们手里牵着的马,最终,他看上了一匹棕色的马。
“这可是好马啊!”领头的商人立刻对赵缵说,“您看,这马的毛色……”
“可我怎么觉得,这却是一匹劣马呢?”夏子佩打断道,“你瞧瞧这马,是正头的,又是水平蹄,哪里是好马?”
领头的商人顿时傻了。在他怔愣间,夏子佩已领着一队捕快擒住了队伍最后头那个在马背上放了一个竹筐的人。
领头的商人正欲阻止,捕快已拿下了那个竹筐,开启竹筐,先见丝帛数匹。捕快索性将竹筐倒扣在地上,使筐中的物件悉数掉出,再拿出竹筐,就见刀、剑等武器压在了丝帛之上。
夏子佩拿开刀与剑,找到了一封信函。他立即将信函交与赵缵。
赵缵撕开信笺,读起了信,读到一半,脸色就大变。夏子佩受好奇心驱使凑到他身边读信,读到一半,他的脸色也凝固了。
信的落款,是燕国文臣戈方,他在信中向宣暨旻言说燕国支持宣氏反景之意。
“原来是燕国的细作啊。”赵缵语气格外平静。
“你们怎么连正头、水平蹄是好马都不知道?”夏子佩在商人的队伍前徘徊,“看你们的领头人起初还想推销呢,你们应当也是了解一些马种的知识的吧?怎么?是不是事先了解过我的出身,知道我家世为武将,所以我说一句马不好你们就无论心里还是嘴上都不敢反驳,怀疑起自己先前所学的关于马匹的知识了?”
领头的商人抿着唇,不作一言。
赵缵当即下令将这群燕国的使节收押大牢。
一回到县衙,赵缵就拟起了给潭州新任刺史的文书,将今日抓获燕国使节之事一五一十地告知。
他发书的第二日,蔡襄阳来了信。信中,他命赵缵拦下从潭州经过的一队卖马商人。
赵缵读罢信,大惊。
对于赵缵的文书,刺史很快给了批复,并派人来领走了那些燕国的使节。
而后,此事便石沉大海。朝廷、宣暨旻、燕国三方势力间似乎并未因那封信函发生任何冲突或矛盾。
但朝廷又提出了封赏潭州刺史。潭州刺史是个正直不爱争功的人,他立即指出,此番他能抓获那帮燕国人,其实都是赵缵的功劳。
赵缵又欲推辞不受。可这一次,形势不同于上一次,朝廷直接派人来传了陛下的圣旨,升赵缵为吏部郎中。
赵缵跪听从传旨太监口中蹦出的大段大段的溢美之词,心下惶惶然。
“赵郎,难道你此次还想推辞吗?谁会愿意在潭州待一辈子?还是你如李密一般,有什么难言之隐?”传旨太监怪声怪气地问道。
“不……臣谢陛下隆恩,臣即刻就启程前往京城。”赵缵行礼道。
“不,您还不能走。”传旨太监命手下拿来一叠试卷,“陛下知道,你本出身商家,没有经过科举考试入仕,怕你是个多财善贾而不通经书的人,让我监督你做完这些试卷,来试试你的才学。
他的才学几何,皇位上的那个女人该是再清楚不过了……赵缵心里默默地说着。他也明白,徽瑶的用意,是给他个机会向朝臣证明他的文采,以免他回京仕宦后因出身惹来不必要的嘲笑与非议。
他看试卷上的题目时,不停地想着自己回京后见到徽瑶该是怎样的场景,心不由自主地怦怦跳了起来,注意力更无法集中了。他用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才克制住不令自己再想徽瑶,而将注意力放到了试卷上。
三日后,传旨太监将试卷封在一个纸包里,先行回京了。
赵缵回到自己在潭州的府邸,收拾起行囊。与他共事两年的部下夏子佩也去帮他。
赵缵对夏子佩微笑着表示感谢。他还不忘问夏子佩,是否想要高爵显位。
“高爵显位,谁是不想要的呢?”夏子佩笑道,“只不过,拿到高爵显位太不容易了,朝廷上的那些勾心斗角太过复杂了,哪是我这种人能适应得来的?所以,我还是留在潭州做一个小小的县尉吧。”
“这般淡泊名利吗?”赵缵笑问。
“我当然是看重名利的!只是,我父母兄弟、祖父祖母都在潭州,潭州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啊,与潭州相比,功名利禄又算得了什么?”
又过三日,赵缵正式启程。
马车在长街上迍迍行驶时,街旁百姓或哭或笑的声音就一阵一阵地传到他耳中。他掀帘而望,长街上排满了挨挨挤挤的人群,百姓无不面带欢欣的笑,眼挂悲戚的泪。
还有崇眺,站在房顶对他挥手相送。
赵缵放下车帘,眼眶不知不觉地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