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绿水,在车帘外远去时,赵缵终于来到了京城。他掀帘而望,外头车水马龙,沸反盈天,景致如故。
很快到了赵府。两个仆从傍阴、随川抬着行李,才开府门,忽有一张竹简飞旋而出。傍阴与随川二人慌忙躲避,竹简就砸到了赵缵头上。
傍阴和随川随之看去,看到赵缵脸上被竹简砸出的那块红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赵缵拿下竹简,未立即露出恼色,却对傍阴、随川二人摇了摇头。
“二哥!”赵纫与妻子阎碧微大惊着出门。
赵府主堂。
赵缵坐主座,读着赵纫丢出的那枚竹简,神情肃然。赵纫与阎碧微二人在他身旁,相视偷笑。
“怎么回事?”赵缵念起了竹简上的字:“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这是一个客官落在天水楼的东西,我把它带了回来。”赵纫解释道,“结果我家的婆娘,非说这东西是我哪个老相好送给我的。”
“我不是婆娘!”阎碧微打了打赵纫的脑袋,“就一个客官的东西,你还想着把它带回来?你是……”
“够了!”赵缵打断了他们。他看看赵纫,又看看阎碧微:“你们两个成亲了?这还没出国丧呢。”
“等出了国丧?还要等三年,谁愿意等啊。”赵纫嘟囔道。
“原来如此。”赵缵如有会意地指了指赵纫夫妇,“你迫不及待地想要娶她。”
“其实也差不多。”阎碧微羞红着脸,抢在赵纫之前回答道,“家里人想着,先让我住到赵家来,等出了国丧,再大办婚礼。”
“你们二人何时成的婚?”赵缵言罢,又改口道:“什么时候开始住在一起的?”
“昭平元年十二月。”赵纫回答道。
“怎么不告诉我一声?”赵缵又问,“怎么蔡襄阳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想,二哥必定不愿意再为小弟的家事劳神苦思。”赵纫故作乖巧地笑了笑。
赵缵语气依旧温和:“此言差矣。士大夫应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罢了罢了,下次,下次我一定告诉二哥一声。”
阎碧微听到赵纫这句话,怒上心头:“什么叫‘下次’?你还想成第二次婚?”
“万一你死得早,我总要找个填房的吧。”赵纫还嘴道。
“你这是咒我!”
赵缵看着吵吵闹闹的赵纫夫妻,嘴角露出会心一笑。
这时,随川抱着幼小的赵汛进门来。阎碧微见到孩子,嘴巴都笑翘了,拔下头上的钗子放在孩子面前摇摇荡荡。孩子听着钗子摇晃发出的佩玉叮当声,笑从双脸生。
赵纫则问赵缵:“是我的侄子?哪位姑娘入了二哥的眼,被娶作夫人”
“他是我在潭州捡来的孩子。”赵缵道。
赵纫不再言。赵缵看着门外,对赵纫说道:“我还有些事情,你先替我看着汛儿吧。”
他步出赵府的门,甩掉傍阴与随川,独自往如云楼而去。
他到达楼前时,蔡襄阳敞着窗子,摇着藤椅,好整以暇地在楼上看着他。
赵缵业已注意到了楼上的蔡襄阳,但他还是问守在楼前的绿阑:“你们蔡先生可在?”
绿阑妩媚一笑:“等我上楼去问问蔡先生,他在不在。”
听着绿阑这番话,赵缵哭笑不得。他摆手道:“罢了,不必你去了,我自己上楼问问你们蔡先生,他在不在。”
恰在此时,蔡襄阳座下的藤椅一翻,他整个人便从藤椅上跌了下来。
待他狼狈起身时,恰见好整以暇的赵缵站在他身前。
“我感谢你啊。”蔡襄阳拍拍赵缵的背,“好久都没人能惹得我这般高兴了。”
“你高兴什么?”
“高兴自己有一个这般聪慧过人的下属和一个那般聪慧过人的好友。”
赵缵知他话里的反讽之意,却不多与他争辩。
他摊开蔡襄阳写给他的信:“这封信,是你写给我的?”
蔡襄阳看都不看那信一眼,就应道:“不然还是谁?”
“你如何得知燕国的计划?”
“我怎么不能得知燕国的计划。”蔡襄阳翘翘脚。
赵缵注视着蔡襄阳,不语。
“诶,我知道的,你是想问,我是通过何等途径知道的,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到底是什么人,是吧?”蔡襄阳语气显得极其漫不经心。
赵缵静候他的下文。
“第一个问题,我可以告诉你,是我二哥告诉我的……哦,不止二哥,还有六哥。”
蔡襄阳甩起折扇,问赵缵:“你不想知道我二哥和六哥是什么人吗?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按照常理,你接下来一句,应当就是讲你二哥和六哥是什么人。”赵缵道。
“哦。”蔡襄阳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随即道:“你的第二个问题,我先不回答你。等我回答了你第三个问题后,你自然回知道。”
“那我的第三个问题……”
“赵缵,你过来吧。”蔡襄阳向他挥手,“靠我近一点儿,我给你讲我的故事。”
“为何要靠你近一点?”赵缵旁顾左右,只见红减侍立在侧,便说道:“这儿并无旁人,你也无甚不可说的话。”
“罢了罢了。”蔡襄阳拿起桌上的一个盒子,“原本啊,我是想给你看样东西的,不曾想,你不肯过来。”
赵缵微微靠近了蔡襄阳几分。
“我告诉你吧,我叫穆休。”蔡襄阳道,“不过我来景囯以后,已经数十年没用过这个名字了。”
“穆休……”赵缵目光一闪,“是‘穆同尊’的‘穆’,还是‘穆琛’的‘穆’?”
“是‘穆穆清风至’的‘穆’。”
“那是‘茂林修竹’的‘修’,还是‘休道鲈鱼堪脍’的‘休’?”
蔡襄阳眼波流转:“是‘休对故人思故国’的‘休’。”
赵缵一时无言。
蔡襄阳翻过手里的盒子,盒子底部正对赵缵。赵缵终于见到了盒子底部刻着的两行字: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作为燕国人的穆休,极其喜欢这句汉人写的诗词,也一直将这句诗作为自己的座右铭。
因此,当他那位老爹的朋友不知该叫大叔还是大伯的拓跋睿找到穆家来,撺掇他的一众不知道是不是血亲的兄弟为他不知道是不是亲爹的父亲穆琛报仇时,穆休第一个回道:“报什么仇啊!好好的日子不过。”
拓跋睿摇摇头,痛心不已:“什么好日子?淳于郴养着你们,就是为着消磨你们的意志,好甘心为他所用!”
“拓跋叔儿!别信他的话!”穆十一哥捶捶穆休的头,“你这个没良心的!”
“老九,我知你对淳于氏素有怨言。”穆二哥淡淡地说。
“你们说什么话都是没用的!他早就被那群姓淳于的收买了!”激进的穆六哥叫道。
立刻,穆家众兄弟高声附和穆六哥。
穆休捂着耳朵,逃到门外想寻个清净的地方。
穆休名义上的父亲,正是当年赫赫业业打下了蜀州的穆琛。穆琛极爱收儿子,对亲子和养子又一视同仁,因而穆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穆琛亲生的。
穆琛忠于穆同尊,不肯屈从篡国的淳于郴。淳于郴发动政变杀穆同尊之子时,他手下本是一名穆琛弟子的将领,瞒着淳于郴给护送穆氏子的穆琛报信劝穆琛逃往陇西。穆琛依他的话做了。开淳元年,淳于郴勒令穆琛回京受审,并派数十名官兵前去“迎接”他,穆琛当此时自刭而死。
穆琛对拓跋睿有提携之恩,拓跋睿一心想着为穆琛报仇。他将穆琛之死,归结为淳于郴的责任。
如穆二哥所说,穆休确实对淳于郴无甚好感。
淳于郴是一个礼制家,他要求所有人都规规矩矩地呼他为“陛下”;他看不得穆休今日管拓跋睿叫大叔,明日管他叫大伯,后日又叫大哥,为着这事,他竟给拓跋睿施压,拓跋睿又来给穆家众位兄弟施压,以致好长一段时间,叛逆的穆休见着拓跋睿都要绕着走;他强制命令燕国所有的青年男子无论民族,都念起《四书》等汉人写的书;他把兵权、政权都紧紧握在自己手上,不容得他人僭越分毫,甚至连与他伉俪情笃的柏后为着这事劝他都是被斥退着走……
他还在西燕搞汉化改革。可怕的是,这个人极其有耐心,不同于某些恨不能一劳永逸的改革家,手下臣子一天可以写几百道奏折,淳于郴将多数束之高阁,一年就颁一两个诏令,先让燕国人学四书五经,后来再延伸为穿汉服。穆休离开燕国时,才是开淳八年(景永康十三年),燕国满大街竟已见不到一个披头散发的人。
穆休并不愿丢弃西燕的旧俗,对淳于郴的改革行为公然表示反对。淳于郴要他束发,他偏就要披下头发甩着头满大街跑,甚至跑到宫门口,甩甩头发调戏那些守城的侍卫。
骂皇帝的事,他还是不敢做的,虽然骂了也不会被追究罪责。
当年那位胆大的穆六哥,在淳于郴的车架驶过街区时,为显示自己非凡的勇气,以唯恐他人听不见的语调大骂淳于郴。
然而,无人理会。
当年又出过一个更嚣张的柏偃仰,因着燕国国舅的身份,皇帝想把他从蜀州接到燕国国都来,没想到他不识好歹,大骂淳于郴。这事传到宫里头,柏偃仰的皇后妹妹给吓得要死。
然而,淳于郴并不在意,依旧像个没事人一样信任着柏后。柏偃仰竟也没受任何惩罚。
这份开明,直到穆休来到了景国,才知其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