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都不见崇眺的身影。
“他走前,就没和任何人说过什么话吗?”赵缵问衙门里的人。
夏子佩摇摇头,摊摊手:“反正我知道,他这次一定不是去逛花楼的。”
赵缵无奈道:“罢了。还是先解决眼前之事吧。”
“已经解决了。”循着这道声音,崇眺倚门而入。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赵缵笑道,“最近这些时日,去哪了?”
“自然是去办公务。”崇眺转转手上的簿子,“我找到了孙家大姑娘。”
“然后,你放了她。”赵缵接道。
“没有。”
“那她现在人在何处?”夏子佩急问道。
“我为何要告诉你?”崇眺挑眉。
“公事公事,你难道还想独占功劳?”
“你是怎样找到孙姑娘的?”赵缵出言调和气氛。
崇眺见赵缵身前放了一张空椅子,自然地就着椅子坐了下:“你们太过高看孙姑娘了。她一个不过六岁的小姑娘,能藏得有多隐蔽?所以我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她。”
赵缵静静地听着,夏子佩则穷追不舍:“她在哪儿?”
崇眺不去接夏子佩的话,自顾自继续说道:“你们知道吗?孙姑娘很害怕。她说,她母亲因为生了她,被她祖母所不喜,一心只想要个儿子,好巩固自己在孙家的地位;她说,她自幼就受尽了母亲的打骂虐待,她母亲总是怨恨她为何不是个儿子;她说,她杀了弟弟,她好害怕,她独自在外,好想念爹娘;她说,她不敢回去,她一回去,她爹娘还有祖母必定会对她用家法,她不想挨板子。”
他看向赵缵,眼神越发犀利:“每一件无法挽回的恶果,背后的成因都是复杂的。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就好似一片冰湖,在阳光一日日的照射之下,冰面越变越薄。此时有个人拿锤子轻敲冰面,冰面全碎,一个正行走于冰湖之上的人掉入冰湖里冻死了,你们便去缉拿那个敲冰面的人,声称是他敲击冰面致使行人死亡,却忽视阳光的作用。这岂不可笑?”
说到最后,崇眺又哭着笑了:“可是,这个世道,这个世道本就是这般可笑!”
赵缵心头一震,却不知该如何回复崇眺。他慢慢地合上了眼,但很快又睁开了。眼睛一闭一合间,他又立即恢复了往日沉着冷静的样子,严厉地问崇眺:“你把孙姑娘藏到了哪里?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什么世道人心,都不是你私放逃犯的借口!”
“所以,赵县令是想将我缉拿归案吗?”崇眺眼角一斜,自鼻间发出一丝冷笑,“不用那些官兵,我自己走到牢里去。”
夏子佩心头更气,赵缵则理着公文,淡然地笑:“你大可放心,他进不去的。”
是夜,风清露微,月明星稀。
崇眺一人独坐于衙门前的石阶上,举头望着星空,托着腮,心有所思。
“怎么?不是说要自己跑到牢里去吗?”赵缵走至崇眺身前,笑着问他。言罢,他在崇眺身侧坐了下。
“监牢里看守的那些人,听闻我是自己要跑到牢里的,都认为我疯了。”崇眺笑道,“或许,他们说得没错。”
“哪里有疯子会自己说自己是疯子的?”赵缵忍俊不禁。
“何为疯子?为何是疯子?‘疯子’还是世人创造的称谓。只要有人说出一句不令世人认同的话,世人便称之为‘疯言疯语’。为何就没人想过,或许那些被称作‘疯子’的人,反而是世上为数不多不是疯子的人?”
“因为,规则本就是为多数人而设的。”赵缵应道,“规则维护的,本就是大部分‘俗人’。”
“这对那些少数非俗人的人而言,何其不公平!”崇眺不平道。
“少数非俗人的人自会知道该如何融入世俗。”赵缵顿了顿,“只要他们愿意。”
“你原来还是想劝我做遵纪守法的崇眺。”崇眺瞥了赵缵一眼,“可我偏偏不遂你的意。”
“既然这般不愿适应世俗规则,为何不自己去改造规则,令规则适应你?”赵缵问道,“世俗规则维护的,是俗人;可制定世俗规则的人,必定不凡。”
崇眺嘴角一滑:“制定世俗规则?怎样的人才有权制定世俗规则?是王侯将相,还是冢宰御史?为成为那样的人,我必得先遵从世俗规则,顺了那些俗人的意,赢得他们的喜爱,才可能成为‘众望所归’的‘深得民望’的官爵。我这样的性子,哪个俗人会喜欢?”
赵缵抚抚他的肩膀:“知道不受人欢迎,为何不肯改?”
崇眺嘴角露出一笑——不是冷笑,不是嘲讽的笑,是会心的笑:“因为,不受人待见,也是上天给我安排的本性。”
“我说过,规则是维护大多数俗人的。”赵缵把手放在崇眺的肩上,“所以,交出孙姑娘吧,为了孙家的那些俗人,为了他们,也把孙姑娘交出来吧。平庸碌碌不该是任何人的错。他们或许只是没有机会成为有独知之虑者。”
“孙姑娘早不在人世了。”崇眺仰头对月,“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就在山崖边,说完那番话,她便从悬崖边跳了下去……”
赵缵倒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念念着幼子无辜,幼子无辜。
“你也觉得她是无辜的了?”崇眺听到赵缵那番话,似嗤似嘲。
“孙氏让我想到了另一个女人。”赵缵目光迷离,“她……她该是比孙氏幸运多了吧。”
“她做了什么?”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赵缵隐晦地说道。
“她比孙氏幸运,那么她想来不是窃钩者,而是窃国者。”崇眺看向赵缵,他的眼神告诉赵缵:他已明白了赵缵话中所指之人是谁。
“窃国者侯,窃国者侯……”赵缵沉吟半晌,对月吟道:“远书珍重何曾达,旧事凄凉不可听。”
崇眺见赵缵心事迷离,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赵缵便毫无顾忌地陷在了自己的茫思里。
次日清晨,孙家人都被叫到了县衙里。
“孙姑娘的下落,我已经查到了。”赵缵面无表情地说道。
“她这个逆女!她敢回来,我不打死她!”孙家媳妇气呼呼地说道。孙郎则默默地等待着赵缵的下文。
“孙姑娘就在阎王爷跟前。”赵缵合上双眼,克制着不让泪水流下。
“什么意思!”孙家媳妇逼近赵缵。
“你们的不孝之女跳崖死了!”崇眺说道。
“你说的什么话!人家姑娘死了你竟是用这样的语气……”夏子佩愤愤道。
“他们不是说他们不在乎这个姑娘的死活吗?”崇眺翘翘嘴。
“是啊!我们不在乎这个不孝女的死活!”孙家媳妇猛拍了下赵缵身前的桌案,“她死得好啊!死得好啊!”
泪水,不知不觉地迸落而下。
孙郎连忙抱住媳妇,一边把她拉出衙门,一边向赵缵致歉。赵缵以笑回应。
待孙郎出门后,他问崇眺:“这样的结果,你可还算满意?”
崇眺顾左右而言他:“你打算怎么判?给州司的案文该如何描述此案?”
“一五一十地告诉。”赵缵字字清晰地说道。
“那就这样吧。我立刻去拟案文。”崇眺转头。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赵缵拦住他,“这样的结果,你可还算满意?”
“我不满意,很不满意。”崇眺道,“他们还是认为孙氏是不孝之女。”
“如果是你的女儿,做出了杀害你亲子的事情呢?”
“请赵县令不要诅咒我。”崇眺冷冷地说道,“我与妻子感情和睦,更不会因为她生了个女孩儿而嫌弃她与女孩儿。好了,这便是我的回答,若无他事,我该去拟案文了。哦,忘了说了,下官告退。”
“这都什么人啊!”夏子佩怪道,“他别把案文写得天花乱坠才好啊。”
“他总还是有分寸的人。”赵缵言罢,翻开案上的公文,摇了摇头:“真是没想到啊,我初来此地,接到的,竟就是这样的案子。”
他抬头看了看夏子佩:“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夏子佩担忧地看了赵缵一眼,终还是顺从地告退了。
赵缵目送着他出去,自抽屉里抽出了一张纸,铺平,写起了给蔡襄阳的信。
“你知道吗?我在潭州,居然遇到了一个与你性情这般相似的人……”他一边写着,一边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