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局势冥晦时。
无涯驻守宣城时,赵缵也已到达了赴任地。
潭州。
县衙内的一众大官小官一齐对新上任的县官赵缵行礼。
赵缵静静地注视着眼前众人,嘴上挂着淡淡的笑,却并不叫起。
众人心知这是新官在趁机给他们下马威,大多神色肃然,噤声不言。唯有站在最前头的那个着武装的小子嬉皮笑脸的。
“都来了吗?”赵缵问。
“崇主簿没有来。他是这儿原来那个崇县令的第三个儿子,被他爹惯坏了,不把府衙内的众人放在眼里。”那个嬉皮笑脸的小子答道。
“你是何人?”赵缵又问。
“在下……下官夏子佩,‘子佩’是‘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的那个‘子佩’,是浏阳县的县尉。”
赵缵发现了,他总是在回答对方的问题时,一并把对方可能将问出却还未问出的问题统统答完。
“主簿现在人在何处?”赵缵起身。
“可能在哪处的花楼里私会他的情姑娘吧。”夏子佩偷笑着说。
赵缵皱了皱眉,向门外走去。夏子佩未经他的允许便相随而去。
缘分总是那般巧妙。
赵缵和夏子佩才出衙门,就与一名文人装扮的年轻男子打了个照面。他身着白色长袍,头戴方巾,可他浓眉大眼的长相、棱角分明的脸型与他这身衣服极为不相称。
“你回来了?”夏子佩对那书生装扮的男子道。
想来,他就是姗姗来迟的主簿崇眺了。
崇眺并不理会夏子佩,而径直走到赵缵身前:“您就是新来的县官吗?在下来迟了,失礼失礼。”
赵缵并不生气:“来了就好。迟来总比不来好。”
崇眺大笑:“您这么宽厚?不觉得对我太过放纵了?”
赵缵嘴角一斜,不作回答。
日将西斜时,赵缵仍坐在府衙内翻看着公文。
“浏阳也算是风水宝地,怎么盗贼频出?”他抬首问手下。
夏子佩摊摊手,崇眺似乎游离身外。
“先前的崇县令是如何做的?”赵缵又问。
“他若是能解决,您接手的就该是一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浏阳县。”夏子佩直言直语。
赵缵看向崇眺,后者仍旧游离身外,对夏子佩说的贬低他父亲的话语他也浑不在意。
“说起来,崇眺可是最会捉贼的。您别看他一介书生,武功不输给绿林豪杰。”夏子佩揶揄道。不善于掩饰情绪的他,说这些话时,一眉一眼都透着不怀好意。
“本县的贼确实大多是我抓来的。”崇眺静静地说道,“只不过,我一抓过来,就立刻把他们放走罢了。”
赵缵心下一惊,但没轻易展现出他的惊讶,他等候着崇眺的下文。
“贼为何会成贼?人之初,性本善。难道有人天生为贼吗?”崇眺慷慨激昂地说道,“我那个贪财好色的父亲,趁着这几年战乱朝廷没工夫管他,在潭州为所欲为,搜刮民脂民膏。百姓不当贼,哪还有活路可走。”
赵缵痛心不已,同时也对崇眺生出几分敬佩之意。
崇眺的目光仍如一滩静水,无任何波动。
“崇主簿。”赵缵起了身,“还有何高见,也请一并说来。”
“高见?我的意见还能叫‘高见’?”崇眺冷笑。
“自然。君子不以人废言。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我说了又会如何?你会按着我说的话,治理本县?”
“……我自会取之精华。”
崇眺哼了一声:“是吗?取之精华?何为‘精华’?便是我的话中你表认同的那部分。我说的话你若不认同,自不会予以采纳。说到底,本县的治理还是看你的意志。”
“崇主簿每日用膳,都是米面主食配上菜肉等副食一同食用吧?若无菜肉等副食,只有米面,食之可果腹,但食之无味。按崇主簿所说,是叫人只吃米面而不吃菜肉吗?”赵缵隐喻道,“农民择菜,匠人修剪花枝,都是舍好弃坏。崇主簿难道想日日食用发黄的菜叶,观赏杂叶渐生的花枝?”
“自然愿意。”崇眺道,“杂叶渐生乃是花枝的本性。爱观赏秀美的花枝,也是人的本性。悲哀的是,人总是为了自己爱美的本性而扼杀花的本性。”
“是啊,万物皆有本性。”赵缵把话锋一转,“身怀大才,喜占功劳,是你的本性,也是无数为官者的本性;择善而从,则是我的本性。而你,却为了不遵从我的本性,将自己的本性也一并扼杀。你的可悲,已胜于择菜的农民和修剪花枝的花匠。”
“可我并未说过,是本性就该展现。不愿展现我自己的本性,这也是我的本性。”崇眺冷嗤了一声,乜了赵缵一眼,摇着步子出门去了。
“他也太无礼了!”夏子佩举起手,愤懑地说道,“您也是有耐心,还与他辩驳那些……”
赵缵拿下了夏子佩的手:“不然呢?他这般不肯受束缚,我与他讲规矩,哪能使他貌恭而心服?还有……”他故意停顿了半瞬,抬眼看向夏子佩,“崇眺虽举止轻狂不羁,可我却不认为,他会是在工作时去逛花楼的人。”
夏子佩脸颊红了:“我之前是对他有些偏……有些看不惯他。”
“若是今日花楼里恰巧发生了一桩谋杀案,你随口说的一句假话,或许就会令崇眺身陷囹圄。”赵缵语重心长地说道,“记得,再如何看不惯一个人,也不要轻易表现出你对他的厌恶。每人有每人的做派,你可以看不惯他的做派,但你若表现出你对他的厌恶,结果只是徒徒给他添加伤害。”
夏子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天色已近黄昏。街道上行人渐少时,县衙门前的鸣冤鼓被人敲响了。
“苍天啊!大地啊!我这一生,何曾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一个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的老妇人跪倒在了衙门前。
“别……娘……”她的儿子环顾着四周聚集而来的行人,试图拉起老妇人。
“这是怎么了?”未等声势闹大,赵缵先带着手下出了衙门来查探情况。
老妇的儿子开口道:“小民乃是孙家的……”后头的话,全被老妇的哭声遮盖了过去。老妇拿开了儿子的手,再度倒在了地上。
“我来吧。”赵缵蹲下身子,搭上老妇的手,缓缓扶起了她。
老妇一个趔趄,险些使搀扶她的赵缵同她一并摔倒。待她稳下脚步,竟不顾及礼节与分寸,抱着赵缵大声嚎哭。
被一名妇人抱着,赵缵深感不适,但见老妇这般动情,终不忍心推开她。
“老人家,我们进门去慢慢讲吧。”夏子佩说道。
老妇的儿子也连忙随他们进门。
进了门,老妇才意识到适才她抱住的人的身份,蓦然一惊,欲下跪行礼。
赵缵伸手欲扶。崇眺冷冷地说:“她既敬畏县官至此,你亲自扶起她,只会让她更为惶恐。”
赵缵对此听而不闻。
老妇拿开赵缵的手,连连屈膝:“诶呀,这……我怎么受得起。”
“老人家,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夏子佩问。
老妇闻言,眉头一动,仿佛被戳到了伤心事,再度跪倒在地上,大叫道:“是啊,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苍天啊!大地啊!我勤勤勉勉地过了半生,为何在我半截身子都已入土的时候,降临这种事情到我家里啊!要惩罚就惩罚我一人好了,为何要牵连我的孙子!”
崇眺冷眼旁观。夏子佩面露不耐烦。赵缵心生悲悯,命手下先把老妇带下去。
“你母亲心情太过激动,还是你说吧。”赵缵指指老妇的儿子。
“小民姓孙。”孙郎先说道。
“你说过你姓孙。”夏子佩道。
“说事情的经过吧。”赵缵道。
孙郎叹了口气,叙述道:“我媳妇,自嫁到我们孙家以来,连生了两个女孩儿。几个月前,她终于生下了个大胖小子。我们家举家欢庆,她对这个儿子也疼爱得不得了。不曾想到,我们的大女儿竟嫉妒这个孩子夺了本属于她的宠爱……她……她……”孙郎泣不成声,“她掐死了我的儿子。我的亲生女儿掐死了我的亲生儿子……”
赵缵和夏子佩闻言一惊。
“这件事情,你难逃罪责。”崇眺对孙郎说道,“身为父母,你竟教出了这样的孩子。”
“你还有没有良心!”夏子佩怒斥崇眺,“孙郎身边发生骨肉相残的惨案,最难过的,莫过于身为父亲的他,你怎可在这时指责无辜的人!”
崇眺甩下一抹冷笑,大步流星地出门去了。
“你女儿现身在何处?”赵缵问孙郎。
“我不知道……若是知道的话,我也不会到县衙来报案。”
夏子佩还愤愤地盯着崇眺出门的地方,眼睛里冒着的怒火仍旧不肯熄灭。
“我知道了。我会处理的。你安抚好妻子,照顾好你的母亲吧,白发人送黑发人,乃是人生莫大的伤心事。”赵缵最终对孙郎说道。
“是。小民谢过赵县令。”孙郎对赵缵行了一礼。
他半只脚才踏出门槛,一名小厮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跑的太急,竟跌倒在了门槛上。
即使摔倒在地,他还不忘传达消息:“赵县令,大事不好了。有人看到崇主簿他……带上一本书,一把剑,出了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