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缵身在潭州数月,一直不得空闲。直到孙家姑娘的案子完结,他稍稍得闲,听闻恩师张怀予身在潇湘,赵缵决定趁夏闲时节动身前去探望他,而将衙内事务尽数交与手下。
夏子佩笑着答应了赵缵,崇眺只没精打采地“嗯”了几声。
夏子佩成日嘻嘻哈哈不着调,把公务交与这样的人,赵缵并不十分放心,但几番思量以后,他还是决定动身去看恩师。
张怀予隐居之地在邻县山坳的一座村庄里。恰是清秋时节,山径上铺满了红黄落叶,赵缵踏着落叶径,头上不时有新叶飘落,学雪随风转。
一路欣赏着秋景,一路吟诵诗句,赵缵很快来到了张怀予门前。他情意更怯,深呼吸了几下,手碰上了门扉,又急急缩回。
他还酝酿着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张怀予时,一名衣冠简朴、满鬓银发、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手执花篮,蹒跚走至门前。
见到赵缵,她慈和一笑:“是你啊。”
赵缵慌忙行礼:“见过师母。”
老妇正是张怀予之妻施氏。
“你怎么过来了?”施夫人问。
“多年不曾来看望恩师与师母,实是学生的过错。”赵缵道。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施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小扣柴扉,“沈存高横行霸道这么多年,你不来才是好的,免得像你父亲一样……罢了,伤心往事,不提了。”
赵缵悯默不语。
这是,柴扉被人打了开。开门者是一名与施夫人年龄相仿的侍婢。
进门前,施夫人回首对赵缵道:“你进来吧,外边风大。”
赵缵上前搀住施夫人的手臂,同她一道入内。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却一尘不染。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其中有一幅书法,写的是苏轼的诗句“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赵缵心下极感——听家中长辈说,先父赵奉被诬下狱时,日日吟诵的正是这句诗。
再低首,又见他的恩师张怀予静静地卧在榻上。
“他和沈存高斗了大半辈子,累了,一到晚年,就极其嗜睡。”或许是害怕吵醒张怀予,施夫人的声音格外轻柔。
“不幸中的万幸,他至少活着看到了沈丞相的倒台。”赵缵哽咽道,“不过,张相志不在与沈存高相争,志在澄清天下,如今天下局势动荡,恩师看在眼里,心里必定不好受。”
“确实哪。”施夫人摇头叹惋,“就几日前,他还想着学王荆公把房屋捐出去,自己住寺庙里,说,国家不安,哪还有心思安家。本村的村民一起上门劝他,他才作罢。”
赵缵看着榻上的老人,心有感触,却不知如何言说。
“你入仕了吧?”施夫人问道。
“正是。我又把自己的族辈改到了生父名下。以官家子的身份入仕,比起以商家子的身份入仕,总是少受些轻视。”
施夫人微微点头。
赵缵又四顾室内:“张五郎呢?我少时做他的伴读,他那副冥顽不灵的样子,我可至今难忘呢。”
施夫人闻言,泪水决堤。她拿手去接脸上滑落的泪水:“他在泉州做官,手下人要投靠宣氏,就把他的头颅作为献给宣氏的礼物。”
赵缵心头一震,视线渐渐模糊了起来,以手捂胸,偏偏就是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们八个孩子,道渊少慧而早幺,如今五儿又……也就幺儿还留在我们身边了。他本如晏几道一般喜吟风弄月,日日在花楼与青楼女子相伴。几日前,夫君闹出献房一事之后,他忽然开窍发奋读书了。不过他也没坚持多久,今日他又去花楼找他的萧娘了。”
赵缵颔颔首,坐在张怀予榻边,见到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转身去寻蒲葵扇。
“没用的。”施夫人止住了他,“他这是虚汗,而非天气炎热所致。”她又将手搭在了赵缵臂上:“早些回去吧,公务耽搁不得。我会告诉他,你来过的。”
赵缵向张怀予投去了恋恋不舍的最后一眼,对着床榻行了个大礼后辞别了。
在村门口,他遇着一个头戴方巾、负箧曳屣的年轻人。
“来做什么的?”赵缵见他装扮不像本地人,好奇问道。
“我……我……”那年轻人脸涨得通红,“我听闻张老丞相隐居在此,特来向他老人家求教。”
赵缵淡淡一笑,提步而去。
当年,他的父亲是否也如这个年轻人一般,懵懂而无畏?
天色垂暮,一抹夕阳隐去在轻云之后,一湾溪水奔腾而出,浊浪里映不出夕阳的影子。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
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
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
赵缵再回到衙门办公,已是次日清晨。
夏子佩与崇眺二人并立门前迎接着赵缵。崇眺衣服反穿着,头发束得松松垮垮的。
“你这像什么样子?”赵缵微怒。
“我只是想不太明白,衣服为何非须衽领朝前穿才算正确?可有人规定过?”崇眺挺直了身子,对自己衣冠不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有什么为什么?人都是这样穿的。”夏子佩比赵缵更不耐烦。
“不,你可错了。”崇眺道,“上古时代的人都是衣不蔽体的。我们先祖,发明衣物,不过为了让我们行事方便,你们觉得将衽领朝前穿,我认为将衽领朝后穿方便,我不怨你们墨守成规,你们为何却怪我颠倒衣裳?”
“你……”夏子佩心头大怒,却无从反驳。
“够了!”赵缵喝道。
夏子佩眨眨眼,终是垂手站到了赵缵身前。
“近来可有发生什么要紧事吗?”赵缵睨了崇眺一眼,随即冷笑道:“我问你这个做什么?你肯定会说,审判有什么用?一个人之所以作恶,必是经历了千劫百难。”
“我原话分明不是那样的!”崇眺重重一挥袖,好似很生气,“我说的明明是……”
赵缵不等他把话说完,便合眼道:“你走吧。不是我有意驱逐你,你从来都不适合这里。”
“好。”崇眺大笑一声——赵缵听得出,他这声笑,并非绝望至极发出的笑——健步如飞地向前而去。
夏子佩呆呆地看着,竟忘了提醒崇眺带走他的东西。
午后。
“他走了,我们又得再换一个主簿了。希望不要来一个比他烦人的。”夏子佩叹道。
面对他的,是一心伏案写公文、沉默不言的赵缵。
“郎主!”仆从随川跑进来,“那个姓崇的,又来找您了!”
“后悔了?”夏子佩掩唇而笑,“他回来后要是能稍微乖一些,我万分欢迎他回来。”
赵缵看了夏子佩一眼,起身而出。夏子佩十分惊诧:“您亲自出去见他?”
“有何不妥?”赵缵反问。
不过几个时辰,崇眺已换下了官服,披起蓑戴起笠,换上了一副侠客的装扮。赵缵见着崇眺的装扮,只是摇头苦笑。
“可是有什么没来得及说出的话?”崇眺尚未开口,赵缵先开口问道。
“没说完?言下之意,你是料定了我必定会走?”
赵缵轻笑:“你的性子,哪会愿意留在衙门?从我上任的第一日起,你就处处与我作对。为的不过是让我狠下决心赶走你,好让你获得解脱。我别无他法,只得与你说一句:你赢了。”
崇眺闻言亦笑:“那在下便谢过赵郎的成全。”
“日后你打算做什么?真要做一个侠盗?若被我们抓着了,律法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你还是这样,可丁可卯,事事都力求遵法守礼。”崇眺抬起眼,“还是,这是朝廷命官的通性?”
“遵法守礼又有何不可?”赵缵静等崇眺的下文。
“遵法守礼并无不可。”崇眺说道,“但,你相信我,有朝一日,你会怨恨起自己的遵法守礼。”他嘴上含着一抹笑,不等赵缵反应,一跃上了房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