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32年,俞瑾怀同赵祯在一起的第九个年头。这些年来,赵祯除了那晚神智不清时说过“别离开我”,往后也再没提过。俞瑾怀则是从始至终都咬紧牙关,一句轻哼都不肯松口。两人好似心照不宣,一直默默保持着那种不正当的君臣关系,而每次越是欢愉,内心就越是煎熬。
又是一年的冬至,仁宗一向清廉,不喜奢华,早早便下旨取消家宴,各宫可适度宴饮。推了各宫的邀约,他唤来俞瑾怀一起用了晚膳,约好晚上一同出宫赏玩,不对,是体察民情。
在宫外,影刃远远跟着,周围的百姓大都不认识他们,两人一身轻松,举手投足间也不自觉随意了些。若不是俞瑾怀担心明天的早朝,戌时未尽便催着回去,赵祯恐怕就想在外过夜了。因为俞瑾怀的坚持,赵祯虽然无奈同意了,可回去的路上也不收敛,仗着人多不注意,搂搂抱抱好不缠黏。
快到寝殿了,远远看见一个影刃站在宫门口候着。赵祯松开作怪的手,走进问道,“怎么了?”
那人悄悄看了俞瑾怀一眼,如实禀报,“李氏病重,今晚离世了。”
俞瑾怀一愣,李氏不过四十出头,平日里也鲜有病疾,怎会突然之间就撒手人寰了。赵祯见俞瑾怀满脸惊愕,无奈地叹了口气,“朕知道你不放心,去看看吧。不过要记得回来,朕会醒着等你。”说完,亲了亲他的额角,又替他拢了拢狐裘的领角。
俞瑾怀恍恍惚惚就跟着影刃离开。赵祯一直看着,直到看不见人影了,才转身回宫。
待赵祯的身影消失在寝宫内,檐角下走出一人来,脸上妆容浓艳,在喜庆的花灯下分外渗人。她尖利的指甲划过青石墙壁,眼神恶毒,狠狠道,“敢和本宫抢人,俞瑾怀,你等着。”
俞瑾怀赶到的时候,已经有坤宁殿司职的人在料理后事了。老嬷嬷一把拦住俞瑾怀,“帝师留步,里面的人疑似染了瘟疫,太后娘娘唯恐传染,下令立即活化,严禁探望。”
俞瑾怀心生疑窦,一把挥开她的手,“圣上曾特批‘出入令’,皇城之内,诸将莫拦。让开!”
老嬷嬷不死心,死死抱住俞瑾怀,大呼道,“快来人拦住他,这大胆佞臣,违抗太后懿旨要在后宫闹事!”
俞瑾怀回头,一脸冷峻,清亮的眼睛在夜色中让人不寒而栗。平日里越是和气的人,生气起来越是让人心惊胆战。他淡漠地扫了一眼众人,最后聚焦在老嬷嬷身上,嘴角牵起一丝奇妙的笑意,悠悠道,“你觉得,若是你违抗圣命,太后娘娘的懿旨,可有能力保你一命?”
闻讯而来的侍卫皆楞在原地,莫敢上前,连老嬷嬷也心悸地松开了手,一下子跌坐在台阶上。
俞瑾怀冷哼一声,推门而入。有眼见的小宫女赶忙去扶老嬷嬷,谁知她一把甩开,急切道,“傻愣着什么,还不赶快去禀报太后娘娘!”
屋内李氏已被放置在地上,由竹席裹好。俞瑾怀一层一层展开,最后掀起那一片白布,露出李氏青黑的面容。他大致查看了一番,李氏眼膜充血,口鼻耳处皆有被擦拭过靡烂出血的痕迹。
七窍流血,这是剧毒之兆。他的心沉了沉,眼神幽暗,刘太后忍了十几年,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于私,李氏一门对俞瑾怀有恩,于公,她作为赵祯的生母,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后,不论如何,这件事不能善罢甘休。可是如今刘太后仍重权在握,赵祯尚难以抗衡,若是此时揭露,定然会造成朝局动荡,天下难安。
再者,宫里面知道当年刘氏抱子之事的人并不少,只是多年来却无一人向赵祯透露过一二。忌惮刘太后的手段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担心赵祯知道了真相会和刘氏决裂,形成难以挽回的局面。
在俞瑾怀左右权衡拿不定主意间,他听见刘氏的声音在屋外响起,“你们暂且退下,没有哀家命令,不得闯进。”
门被推开,走进一位年过半百的妇人,雍容华贵,只是她此时阴沉的脸色却是有些配不上这一身华服。俞瑾怀没有回头就知道太后进来了,但他却不屑附庸行礼,只是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没有言语。
刘氏眼神微闪,惊疑不定,她向前走了两步,在能看见李氏的地方兀然停住,偏过头勉强稳定情绪道,“帝师亲自到此,莫非认得这名宫女?”
俞瑾怀缓缓地打量了她一眼,反问,“难道太后不认得?据在下所知,太后和圣上可都与这宫女,关系匪浅啊。”
刘氏转眼望来,“你这是何意?”
“雁过留声,很多事发生了就无法掩过。纵然大家都沉默了这么久,也不代表忘记了。”俞瑾怀将竹席重新裹好,最后站起身来。
“你果然知道那件事。”刘氏眼神一凛,杀意涌现,随后又笑了,“不过哀家猜测这件事你并没有告诉赵祯吧,否则以他的性情,断然不可能忍这么久。”
俞瑾怀的袖口被他紧紧攥住,涩声道,“是,天下为重,我确实没有告诉他。可是我没有想到,你忍了十五年,竟然还是要将李氏逼至死路。”
“太祖曾说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哀家让她在眼皮子底下多活了十五年,已然是恩惠。”刘氏拢了拢发髻,毫无悔色。
俞瑾怀闭上眼,眉间痛楚,“你就不怕我告诉他吗?”
闻此,刘氏亦无惧色,反而语气泰然隐隐有些自得,“哼,只要哀家不动赵祯的安危,量你也不会和我拼个鱼死网破,难道不是吗?”
俞瑾怀犹豫了许久,还是不敢拿的赵祯安危和江山社稷做这场可能玉石俱焚的赌注。他无力地叹了口气,“今日的事我不会让第三个知道。不过我还是要提醒娘娘一句,纸是保不住火的,当年的事他迟早都会知道。您若还心系刘氏后人的安危,不愿承受累世骂名,我想您应该知道该做点什么弥补一下。”
言尽于此,俞瑾怀一眼也不愿再看,径自向门口走去。刘氏在他身后眼神闪烁,若有所思。
行至门口,俞瑾怀忽而停住,“最后奉劝一句,不是你的就不要念着,否则,小心最后连自己那份都保不住。”后推门而去。
隔日听闻刘太后追封已故李氏为宸妃,以贵妃之礼下葬。赵祯这才知道原来当初俞瑾怀说的得罪是这么回事,心中芥蒂已除,他一笑而过。而俞瑾怀见赵祯并无异色,也猜到影刃果然如他预料一般,并没有告诉赵祯当日的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