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杨如晤有心用眼神安抚,但身上那份罕见的低落让宣赢觉得自己做了一个违背诺言的薄情郎,他有苦难言,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一缩到底,干脆躲起了杨如晤。
早上刻意比杨如晤早出门一刻钟,晚上推说见客户,很晚才敢回家。
杨如晤很快识破他的伎俩,但没拿那套‘态度条款’来制约宣赢,索性趁这几天出了趟差。
一周之后暂时工作暂时结束,回来的这天恰逢傅序南得空,贺成栋便授意杨如晤邀他来家小坐片刻。
贺成栋与老傅多年未见,见了晚辈自然颇多家常要聊,傅序南长相俊朗,言辞得体,贺成栋留人用饭,叔侄几人把酒言欢。
拉里拉杂说到下午,贺成栋不胜酒力被送回了房间休息。
长辈不在,谈话随意许多,二人携伴去园外散步,傅序南问他:“不是说宣赢最近住下了,怎么不见他?”
最近几天宣赢确实在躲,但没敢太放肆,平时杨如晤打电话或者发消息,宣赢会粉饰太平似的挑挑拣拣地回一句。
傅序南见他久不作声,笑的一脸揶揄:“杨律也有今天?”
杨如晤想到某件事,忽然也笑:“你不也是?”
傅序南一愣,啧一声。
算下来在当地待了月余,打听来打听去,程愿的消息好像有人在背后刻意抹去,关键那人根本没把他当回事,态度那叫一个硬。
杨如晤好心提醒:“听宣赢说程愿在出差。”
傅序南嗯一声:“我知道。”
“那你还在死赖在这里不走?”杨如晤问,“守株待兔?”
傅序南双手插兜摇摇头,一副可歌可泣人民教师做派:“我好歹是个教授,哪能扔下事业不管,是真有工作要忙。”
杨如晤笑一声,附和他说:“嗯,忙吧。”
傅序南没理他这副淡淡的阴阳怪气,又问他:“对了,头几天在法院碰到祝词,闲聊了几句,他说你最近被周决明缠上了?”
齐皓那档子事最多到年底就能清算完,往后能从齐皓嘴里敲出多少东西就看专案组的本事了,如今面上风平浪静,齐家掌权人仍是齐秉屹,他心知自己没那么干净,若是不保齐皓,保不准儿亲侄子就能拉他下水。
周决明是齐家赘婿,单说这一层就接触不到齐家核心,再说齐蕊是齐秉贞长女,当年齐秉贞出事时齐蕊已非无知少女,手里肯定攥着不少东西。
这三方看着是一家人,实际上颇有制衡之意,齐秉屹在资本游戏中浸淫多年,一来要稳住兄长这两位已经长成的子女,二来要保证把自己摘干净,总而言之,这事不敢放任不管。
周决明身份正合适,上能卖齐秉屹的好,为以后进入集团中心做打算,下能给妻子表忠心,舍得下身段来啃杨如晤这块硬骨头。
不过多番求见,杨如晤就用俩字打发——不见。
周决明没放弃,在律所附近包了间房,是早已殷勤晚也殷勤。
在此期间杨如晤接到过一通电话,对方是本地一位地位极高的官员,素有廉政之名,先是非常和善地说在某档节目里见识了杨律风采,教人好生拜服,后又说正好大家同在一个城市讨生活,想要会见一面。
杨如晤心知没那么简单,不过仍是应邀去了,当晚某个顶尖会所闭门谢客,杨如晤刚到,是周决明来给他开的门。
会所内灯光熠熠,没酒没烟没脂粉,周围清亮安静,周决明当着那位官爷的面,把筹码从五升到了七,言笑晏晏地奉上一杯茶,说杨律考虑考虑。
“你说齐二爷怎么想的?”傅序南问,“天底下那么多律师,以他家财力把全国顶尖律师都能请过来,怎么就跟你过不去了?”
“可能...”杨如晤把眼镜摘下,迎着风蓦地笑了一声,“可能觉得我不怕死。”
二人聊到傍晚,送走傅序南,杨如晤回到家中,上楼给宣赢拨去了电话,往日响不了多久对方就会接,这次杨如晤足足打了三通电话,也不见对方来接。
沈园,银湾内,宣赢看着再次熄灭的手机屏幕无端地紧张了起来,下一秒,耳边传来一声娇喝。
“你发什么呆!”任玥站在他面前,“我说的你听见了吗?”
沈休早就特地提醒过,任玥近日会回来,偏巧也是今天,一大早宣赢就被召唤回了家中。
一见面,任玥先是理都不理,宣赢说了一车软话,任玥忍可无忍,一张娇艳脸蛋气的通红,要他从贺家滚回来。
“姑奶奶,你别这么凶。”宣赢又往后挪了一小步,“吓的我心脏难受。”
“你还知道难受?是被我吓的吗?不是被姓赵的欺负的吗?”任玥怒火逐渐高涨起来,“你是不是忘了!”
宣赢本身情绪受不得任何刺激,平时知道控制还好一些,面对任玥如此气势,心中的那股烦躁怎么也控制不住。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是个成年人,你能不能理解我一下。”宣赢不想与她争吵,抄起手机转身就要走。
“宣赢!”任玥急匆匆拦下他,双臂挡在他身前,深深吸气之后,音调降下来,“我知道我理解,但是.....我真的不想让你去。”
宣赢按住她手臂捏了捏,语气也柔和下来:“好了,贺家又不是刀山火海,我跟自己较了多少年的劲,这回我试着放一放,你要支持我,不要拦我。”
任玥连连摇头,声音都哽咽起来:“你也知道那么多年,那这些年赵林雁都去干什么了?她哪怕回来看你一眼呢!就一眼呢!你会受——”
“你能不能不要再提过去了!”
“为什么不能提,你怕什么!你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任玥!”
“宣赢!”
两个吵的面红耳赤,眼睛都充上了血丝,宣赢心口一阵阵刺痛,再也忍不住,猛然将手机砸在了地下。
任玥肩头一抖,死死咬着唇。
宣赢愣住,发泄过后懊悔蔓延至心头,眼前场景忽转,他看到多年以前,那个在光里奔跑的少女,那个牵住他,带他出深渊的少女。
“玥玥,”宣赢双手托在她脸边,用拇指笨拙地帮她擦眼泪,“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任玥哭出声,埋到他身前:“宣赢,你可以自私一点的,什么都不要管,自私一点。”
一个人的本质大多在幼时就已定性,或许长大之后,在社会里滚几圈会改变许多,但那一份最纯洁的质朴,是无论经历过再多苦难也磨灭不了的种子。
宣赢何尝不想自私,他总骂自己贱,总骂自己被人随意拿捏,但种种原因,他永远学不会自私。
安抚好任玥,宣赢依然踏上了回贺家的路,快到福熙路时他更改地址,让给司机将他送到长乐街。
朴闲栖雁接了个生日宴,最近在准备阶段,宣赢到时赵林雁正拿着ipad在记什么东西,手边还以一碟精致的小点心,像是在试菜。
“宣赢?”赵林雁放下手里的东西,“你一个人来的?刚好,我也快忙完了,待会儿咱们一起回家。”
宣赢一言未发,机械地点点头,问她:“可以给我泡一杯花茶吗?想喝了。”
赵林雁受宠若惊,连忙说有,让服务生引他去包间坐下,没一会儿亲手端来了一壶颜色极漂亮的花茶。
她坐宣赢对面,一边说着制作流程,一边倒一盏递他面前,待他饮下,赵林雁充满期待:“怎么样?好喝吗?”
百合花茶香味浓郁,琉璃茶盏内可见茶汤清澈透亮,入口留香久久不散,宣赢点头:“好喝。”
赵林雁再次续杯:“店里好多款,家里也有,你以前说不爱喝,我就...”
那时她伏低做小,宣赢趾高气昂,震的亲生母亲不敢多言一句。
宣赢盯着那杯茶沉默了一阵,把腕间的珠串摘下,抬头去看赵林雁:“你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这算是宣赢第一次在她面前去掉所有伪装,用心平气和又坦然质问的语气来询问。
从始至终,他们所有人都明白,目前的平和非常羸弱,但同时他们又很默契,希望用努力跟时间,将关系扭转到正常轨迹。
赵林雁先是错愕,然后在宣赢直白的目光下变为了一种怪异的安静。
伴随着茶香,她明眸皓齿,顾盼生辉,就这样端庄地坐在对面,长发缠与脑后,鬓边留几缕恰到好处的发丝。
宣赢史无前例地平静,与她静静地对视,慢慢地,赵林雁的面容在他眼里定住了,也干枯了,像极了古老的壁画,这个美人就被框在里面,虽有岁月斑驳,但依旧可见当年光彩。
最后,宣赢看见壁画上的女人从眼里掉下一颗硕大的泪珠。
那里面似有千言万语,似有追悔莫及,但她被永远地封印进了时间里,无法开口说一句话。
宣赢忽然笑了,扶着桌子怎么也笑不停,待他把茶盏扣下,笑声戛然而止:“妈,我不等你了,先回家了。”
步行回去的路上晚风把情绪风干到了心口,进门前,宣赢狠狠地搓了几下脸,不久后,赵林雁回来,一家人正常同进晚餐。
用餐结束,贺家人习惯在客厅闲聊几句,宣赢道声晚安回了自己的房间。
大约五分钟,房门被敲了两下,未等有所回应,房门被人推开了。
房间未开灯,光源仅靠窗外透进来的那几丝,杨如晤一身居家打扮,白色的T恤把房间都照亮了几分。
宣赢靠在阳台一角,默不作声看他好久,杨如晤反手关上门,就站在门侧,问他:“瞧你不对劲,不舒服了吗?”
“杨如晤,”宣赢嗓音干涩,尾音带着颤抖的气音,“我冷。”
他的示弱总能令杨如晤无可奈何,他走过去,把宣赢圈在阳台一角,低声询问:“好几天没见了,给你打电话也不接,怎么了?”
男人声线低沉,褪去往日的平静腔调,听着深情到让人耳朵发烫,宣赢深深呼吸,闻到熟悉的体温,他抓住杨如晤身前的衣服,寻求更加安心,用脸轻轻蹭了蹭。
杨如晤任他躲了几秒,随后抬起他下巴,又近了几分,要吻不吻的距离:“是想我了吗?”
宣赢眼睛不自然地看向房门口,仍是不说话。
“吃饭时看叔母也不对劲。”杨如晤问,“吵架了?看委屈的。”
这一天下来跟任玥吵没哭,跟赵林雁见的那一面也没想哭,可偏偏到了杨如晤跟前,宣赢如同懵懂少年,全然装不住了。
“杨如晤,我难受。”宣赢一手抵在他胸膛出,一手抓住他衣领,十足的矛盾动作。
“这个房间没有别人。”杨如晤把手指转到他耳垂上,捏捏那颗小痣,“我只是杨如晤,很单纯的一个身份,别怕。”
充满蛊惑的嗓音持续撩拨着宣赢的思维,杨如晤似在循循善诱,又似在恶意引导,宣赢,我要你来我这里。
无论是何意义,杨如晤成功了,宣赢抬起手,狠狠地回抱过去,低头抵在杨如晤怀里,终于开口承认:“我想你,杨如晤,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