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一停。”甘辛在旁边打了一个“中止”的手势,然后将脖子从窗根边上缩回,带着满脸浮夸的不解望向了站到庭院中心的孙乾丞本人。
“我最亲爱的学生啊,虽然下面的话可能听起来更像讽刺。”别的不谈,这地方浓重的焚香气味倒是确实令他心生反感。
“但这就是你的‘教堂’啦?连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都没有,就只是像这样平铺直叙地播放着你的生平经历?难道仅凭这种东西都能困住你么?作为老师,我是第一个不相信。”
“……”
戏法师几欲张口,可最后也只有嘴唇翕动,她微垂着头,染了深红色指甲的双手扣拢到小腹上,表情似有阴翳笼罩。
“遭遗忘者那系结的权能分明已经足够贯穿这狭小的庭院,所以只能是你自己没有离开的意图。”甘辛又说。
房内再度传来凄厉的尖叫与夸张的大笑,他侧目用视线一扫而过,却将一位母亲脸上的疯狂尽收眼下。
“……确实是我判断失误了,我也清楚那不是凭一句简单的不小心就能轻易得到原谅的大错……”她答非所问。
虽不是本意,但既然已经回到了童年的住所,孙乾丞也难免的有些许触景生情。过往的经历与此刻的负罪感相互交织,不知怎的,恍惚间她竟重新审视起了面前的贾利罗格.特里格拉夫此人本身,忽然感到他其实是如此一个传说以及时代的缩影。
他是家族衰落的祸首,也是提供住处和指导的师长……然而时至今日,孙乾丞也仍觉得就连那些流言蜚语都要比自己更多的认识对方。几年相处下来,她依然不能将贾利罗格.特里格拉夫归结为具有几条固定属性的角色,这个人在她看来仍是一个杂糅着无数条异闻的抽象存在,阴晴不定,难以琢磨。
……而此刻在其他人眼中,恐怕我也是如此的形象吧。也是直到现在,她才自嘲地想到。
被转化的身体奠定了偏执的底蕴,而后来遭受的漠视、不待见以及种种欺凌则通通为其提供了绝佳的生长条件。
极度的自卑与自负同时埋于她的身体,又在“赐罪”的诱导下变得接连势如破竹。
过去几日内孙乾丞表面的冷静、聪明与友善皆来自于她竭尽全力地想在人们面前扮演成有能力有担当的可靠模样,这种行为在本质上其实是她有意地规避着过往那种可被同龄人肆意侮辱、欺负的弱势形象:
反复强调自己对神秘的见解是为了证明自己很有用,后来如同中魔一样地强凹神婆人设实际出发点却是要恐吓别人自己并不好惹。她内心充斥的恐惧早已远远超过了在这里的任何人,嘴上说着要脱离家族,而私下里却将传承用作武装便是最好的证据。
对于孙乾丞而言,她必须要掠食他人的生气才能够充盈自己那日渐枯朽的梦境。
就像破茧成蝶的毛虫,但丑陋的特质其实并没有随着成长而被完全消除,它们不仅原封不动,甚至还将在危难时复返并推倒一连串的多米诺骨牌,这也是为什么偏偏她会被审判庭甄选作为施予蛊惑的对象。
“听起来,你是在担心受到批判?”房内的骚乱又加剧了,于是甘辛彻底转过了身,只将自己的后背留给戏法师,“在这个每个人都自顾不暇的时候?在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中过招,并且误入歧路的前提下?”
孙乾丞默不作声,但光是闭上眼皮,她的耳边便已经充满了不堪入耳的指责与叫骂,就像以前一样。
“我明白的,你其实只是不敢去赌人们愿意接纳你的可能性有多大。”伴随着甘辛的话语,他那边似乎还同时响起了一声无法辨别出冷暖的低笑,“但若要真正追究的话,又有谁能质疑你做的不是一件好事呢?”
“贾利罗格先生……?”耳边假想的声音顿时得到了减弱,听到这话,戏法师紧接着就像是确认一般地去喊对方名字,“您难道是在说,我对秦天璇小姐的坑害其实并不算是一桩恶行?”
“人们眼中无可争议的种种法则间,至少秩序显然是一种美德,那么与之相反,混乱即是邪恶的代名词了。举例说明的话,就像是董耘妄图用谋杀摧毁受考验者之间秘而不宣的合作以及共事关系,于是他便可以被认为是混乱的,是邪恶的。所以此刻,你觉得秦天璇曾经为我们带来了秩序,那么再不济她也是善良的化身?”
甘辛对着面前的墙壁徐徐说道,他的影子此时恰好正被投到身前,于是高大的阴影也便宛如一个被扭曲了身型的巨人,从上到下地审视着他背后的戏法师。
“才不呢。”
“尽管某种意义上她的确算得上混乱的敌人,可她却是想利用另一种名为恐怖的武器去与之对抗。有恐怖,就必需要有压迫,而有压迫,也就必需要有暴力。”
“于是秦天璇虽使用秩序终结了混乱,却在此期间又额外为我们带来了压迫和暴力,所以倒不如说她的秩序本身就是更大也更加不可控的另外一重混乱。”
“这就是我得出的结论,我最亲爱的学生。”房内的噪音戛然而止,甘辛缓缓正回过身,带着一成不变的微笑,用苍银色眼睛望着戏法师,“秩序就是压迫,秩序就是暴力,秩序就是混乱。”
“你几乎杀死了她,等同你几乎杀死了混乱本身,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
一滴冷汗在孙乾丞的额头上凝聚成形,她什么都没说,喉头却微微鼓动。
“让我再教你一课吧,我最亲爱的学生。”他说,“过往的经历让我学会一个道理:一个人拥有的知识越多,就越有可能做出正确的预测。于是乎假如有一个人拥有全部的知识,那么他便可以精准预测所有的未来。”
“而应该如何做,实际上就是我最终选择不那么做的理由之一。”
这个瞬间,孙乾丞再一次不合时宜地记起了一件事。就在贾利罗格.特里格拉夫找到自己的当天,在那个充斥着火焰和血腥的地狱里,刚一见面他便对自己说了一句话:
我一定是在预见伊甸前就先预见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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茧房已变得不再完整,温暖的子宫也终究丧失了其存在意义。
纯白的走廊上,四扇大门中的三扇接连随着“教堂所属者”的脱离而自行消失,只唯独剩下属于秦天璇的那一面还留在原处。
刚离开“教堂”的受考验者们面面相觑了片刻,即使是莫英也被这个额外延伸出来的空间所震撼,平淡的表情上有了些许松动。一时间里,疑问,追责,焦躁分别占据着人们心头,但很快,已对处理异常事态产生经验的他们便做出了决定。
“符泽川还没失败,至少现在看来像这样。”
正当二十二号推开那扇大门的同时,一旁的甘辛也对其伸出了手指,却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直接从门口弹开来。
“应该是有人数限制,任凭我们有再多的人也没法全部发挥作用,这里就先交给‘阿亮’吧,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做。”
孙乾丞冷冷地看向一旁,并没有一如既往地为她的老师接话。反倒是莫英察觉到她现在的心情,微动了下眉,不忍就此冷场,往下说道:
“摩卡向我简单说明过目前的情况,虽然不知为何绯红女爵已经苏醒,但我们还活着就至少说明这一切都还有能继续往下盘的余地……”
“不要做多余的举动。”摩卡直接插断她的话,不过也很好解释,莫英并不像符泽川知道的那么多,此时她依然仅是站在真相的边缘部分上,“也别问为什么。把事情全交给审判庭联合会就好。而我们要做的就只有在围绕着园丁木屋打持久战的同时等待援兵。”
对此,莫英皱眉,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但终究还是对摩卡口中的说辞选择了相信。
依照甘辛以及摩卡的指示,几人本来已经动身准备开始行动了,可令他们感到意外的是,正在此刻,总是不常加入进交流的葛洛丽娅居然举起了她的一只手。
“我有事情要告诉你们。”她用通语说道,然后很快从背包里取出随身携带的素描本。
接下来的事甚至完全不需要动用语言去解释,紧接她所展示到人们眼前的,竟赫然是素描本上一页连一页的人面速写。
“这是什么意思?”莫英有些感到不知所云,但想到就连每人的小地图都是由面前这个瘦弱的女孩所亲手绘制的,便也不敢将这一信号当作是玩笑而轻易放过,“每一幅画上都是女生,她们都很年轻,而且又都是摆着同一个姿势,但这又能代表什么?”
“有几张看上去倒是有些眼熟……”摩卡轻咬下唇,似乎是在对浪费时间感到焦虑,“等等。那张不是那个白裙少女吗?”
摩卡指着其中的一幅画说道,其他人听到后也纷纷将目光凑齐,的确是她没有错,但这就更奇了怪了……
“这上面画的都是在读于紫檀女校的学生。”有很长时间都保持着安静的孙乾丞缓缓开口道,为众人提了醒,随后她便给了葛洛丽娅一个眼神,并在得到允许后将素描本从小姑娘的手里接了过去。
“这是第一天小A砸死的那个人。”她用染着深红色指甲油的指尖指到,“而这一张,则是我在第二天课上遇到的同桌。”
由于孙乾丞的个子太高了,摩卡都得踮起脚才能看清楚她手里的画。
“嘶……”随着入眼的画像一幅幅增多,莫英不禁倒吸了口冷气,“我好像看出来了点什么,但又不清楚该怎么说……”
“这么看自然是瞧不出什么门道的。”孙乾丞索性将其中的几页撕下,将它们全部平铺在了地面上,“因为这些画的意义其实不在于记录,而是在于对比。这也是为什么所有人都摆着这么同一种姿势。”
“……原来如此。”摩卡在听到这段解说后,终归忍不住对着脚边的画作瞪大了双眼。
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发型,下巴,面部轮廓……这整个女校内学生的长相其实就是不超过十种的预设之间经过排列组合后所得到的随机结果!
真是隐晦到不能再隐晦的线索,若非不是有葛洛丽娅在,他们也许永远也无法获得这条隐藏信息!
“她的眼睛。”尚留此处的青年率先将一幅画挪动到人群正中,而他的这一举动也恰好给了周围人以灵感。
“她的鼻子!”受到启发的莫英也把一幅画拿过来,垫在了上一幅画的正下方。
“……她的嘴巴。”摩卡照做不误。
“她的耳朵。”甘辛把折好的画作夹在指间丢过来,落下的位置恰到好处。
“她的头发。”最后一张由孙乾丞亲自所放到了所有画作的最上方,至此,一场拼凑五官的游戏也便就此完成了。
众人共同望向他们努力的成果——由五张素描画所拼凑在一起之后而形成的,竟毫无疑问的是属于江兰的那张脸!
就在那总共不超过十种的预设之中,江兰的五官居然也被包括在内了!
不需要推理,更不需要试错,代行者的真实身份竟就以这种形式一直被明晃晃地写到了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