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屋,那股熟悉而又隐约的霉菌气息便再度钻进莫英的鼻腔,简陋的住房内就连陈设也是无比的简单,仅有一个炉子用来烧水,只有一张桌面却满放着大大小小的拾荒收集品。
“你想在那儿站到什么时候?”她的养父躺在铺着遍布污渍的被单的床上,说是床,但其实也仅是由轮胎以及混凝土板组成。房子里唯一一张通气的小窗恰好开在他的头顶,清澈耀眼的光束从外头刺入,以至令他的面目显得有些模糊,有些……神圣。
好啦,好啦,他那个时候确实是快要升天了。莫英在心里头念叨着。但作为冒牌货,你倒也不必特地顶着个光圈来如此提醒我吧?这算什么?化妆舞会,还是审判庭降临前的游行花车?
他不过就是个没人疼而且还待人刻薄的糟老头儿罢了,无论是潮流时尚还是天堂上帝的可都与他搭不上任何边。
“我想问你个事。”莫英深呼吸,平复与整理着自己的感情和思绪,这对她而言并不算困难。要问莫英对养父有什么思念,那她也只能回复:不会寡淡,但也谈不上深刻。
只是一切都是那么浑然天成的。生老病死很容易理解,坟墓的作用显而易见,也并没有葬礼与哀悼的必要。
曾经的她很快就接受了事实,却越过了伤口愈合的过程,让疮疤所纠结而成的疙瘩一直残留在那儿,偶尔,也仅仅是偶尔会传来隐约的刺痛。
“你挡住我的光了,闺女。”床上的男人用沙哑的,含着哂笑的嗓音回应道。
才不对,印象中的他可没有这么吝惜光照,甚至截然相反。莫英心想。
他在最后那些日子里完全就像是森林里的一段朽木,是在阴暗,潮湿与沉默中缓慢迎来的生命的终点,没有挣扎,更没有一句抱怨。
所以这其实是她所希望的,经过美化以后的场景?
对啊,也只有这样,“教堂”才能设法将自己留下。想到这儿,莫英的心里反倒是像有一块大石头平安落了地。
对啊,曾经的家里明明要比这还简陋,而无论是他的头顶,还是什么别的地方——
她再度望向那片耀眼的光芒,依然无法从中分辨出冒牌货的真容。
——其实都没有哪怕一扇的窗户。
“对你而言,我究竟算什么?”正因为面前的人物并非真实,莫英才能平淡地问出一个未能、也压根不可能向养父本人问出的问题。
他是一个安静寡言、深沉内敛的男人,而她则又是一位明明过于懂事,但却只会静默守候的少女。所以曾经那段彼此默契地保持沉默的最后日子里,唯独两人的内心充斥着暗流,他们没有告别,也没有留下或者执行遗嘱,整个过程中就只是顺其自然。
“还记得我们养过的三条狗吗?”床上的男人缓缓开了口,“大饼,馒头,还有窝头。”
“记得。”莫英回答,随后遁入了回忆。
大饼是一条好狗,活泼,好动,爱粘人,但在一次事故中不幸丧生,被从山顶掉下来的一大块垃圾给砸死了。
与它相比,馒头应该也算得上是一条好狗吧,小巧,可爱,喜欢拿嘴巴拽人家裤脚,但是架不住实在太能生了,动辄就是一窝狗崽,最后被丢到了远处,再也没有回来过。
而窝头……参照在这里丧失了意义,哪怕至今,她也依然分不清它到底能算得上好狗还是坏狗。它从出现的那天就浑身上下瘦骨嶙峋,伤痕累累,两眼里都带着一种拒人于外的凶戾。
简而言之,窝头是一条注定喂不熟的狗,无论人再怎么示好,它也始终会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你看。
可又偏偏的,唯独它是那条陪伴养父到最后的狗。
窝头常常游离在外,却从未真正远离,它不常摇尾巴,和其他的狗相处都不好,但又总是会隔着远远的距离和人相望,养父走的那天,它没有哀嚎,也没有长啸,只是从那一天起,它便彻底不见了踪影。
“多好的一条狗啊,我们几乎差点就能驯服它了。”躺到床上的男人平静地说着。
“但或许,有些东西就是注定不能驯服,也更不该被驯服。”
“偶尔我会任性地将它们判作自己梦想以及生存意义的延续,但转念间才突然猛觉,它们甚至从来都没真正属于过我。”
“它们是自由的,也正因为……它们是自由的……”
眼前的光芒依然耀眼,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床上的男人沉在光芒当中,像在沉思,像已经安眠,像是成就了从未成就过的圣人,像是迎来了从未迎来过的寿终正寝。
莫英将手指搭到了门把手上,得到解答的她最后一次回望身后。
“永别了,我的父亲。”她知道自己的表达总是不尽人意,但这一次,她终于选择了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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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父亲,而与其相关的记忆则是或深或浅,或爱或恨。
对此,孙乾丞始终抱有疑问,因为她对父亲的记忆从来都是一片空白,亦或者,只是被从头至尾地嫁接到了属于童年的那片苍白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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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烂俗恐怖故事:其之序。
孙乾丞在十二岁那年以前还是个女孩,自开始记事起,她的世界便被彻底地幽禁在那间铺着白砖红瓦的空旷院内。
贫瘠的竹子,开裂的高墙,褪色的神像。那个世界里始终缺乏色彩,无论是从视觉,还是在嗅觉上。
有着苦涩呛鼻气味的焚香贯彻在她的生活当中,而排列其次的则是妈妈头发上洗发水的味道,那曾经是她最喜欢的东西之一,只有嗅到那种淡淡的花香味才能让她彻底安心。
院子里头的生活很枯燥,从每天清早起床开始,祈祷,换香,供奉,念经,练功,静坐……日复一日。不过好在有妈妈陪伴,即使是那样的日子,她也能够感到充实与快乐。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便开始逐渐地对周遭的一切都抱有某种潜在的怀疑,而其源头则是直指每日清晨起来都要面对的那尊神像。
出于不明的原因,孙乾丞打小就一直害怕着它。
那尊神像由黄铜与金子所筑,不仅装饰着宝石,而且外面还包裹着一层金箔,但现也已近乎全数脱落。单看外形的话,它就像是一条盘踞在佛桌上的东方龙,栩栩如生,全身缠绕着云雾与火焰,脖子上,利爪上,皆佩戴了佛珠以及连孙乾丞都不认识的各种饰品,面目狰狞且愤怒,却仅有一处显得十分违和——
这尊神像是闭着眼睛的。
而那也正是她所畏惧之处,孙乾丞无法预测当它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将会为自己带去什么。
有天晚上,孙乾丞做了一个噩梦,梦到自己来到一座云雾缭绕的山上,在一片繁密而又隐秘的树林中迷了路,无论怎样也找不到出口,而就在无助彷徨之际,她一头撞到了一棵金碧辉煌的“树”上。
从身上传来的触感是如此的真实,细腻、滑溜,直到她逐步后退,定睛细看,才发现那上面皆是密密麻麻的鳞片,于是她撒丫子就跑,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才终于回头。
而背后,黑暗的林地之间,只剩下一双尖锐的、并带有着某种无法琢磨的意图的双眼在注视她……
她被吓醒了,窗外太阳已经升起,而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就连平常睡在一起的妈妈也不见了踪影。那一整天,她都畏缩在被子里面,就连出去上厕所的勇气都没有,她害怕院子里的神龛,更害怕那里面供奉的东西趁她和妈妈不注意偷跑了出去。
就这么一直等到了傍晚,妈妈才终于回来。孙乾丞哭泣着跑过去寻求安慰,却只是被她冷脸推到了一边,随后径直往卧室里走去。
孙乾丞就站在门口,一直看着妈妈从床下找出一个造型古朴的木箱,并用手扑了扑灰尘,凝望了好久以后才将它打开。那里头的东西吓了她一跳,竟然是一整具小动物的森森白骨,不知怎的光洁无暇,像是经过了精心擦拭,但骨骼与骨骼却依旧紧密地罗列在一起,鲜活得宛如血肉刚刚腐烂……
那一夜,妈妈跪在地上对着木箱低语了一整晚,因为害怕而躲在其他房间的孙乾丞最终还是熬不住昏昏睡去,却是再度迷失在了那片相同的树林。
她赤着脚在林中奔跑,时不时回头四处张望,心力交瘁地警惕着“那个存在”的出现。这一次的噩梦要远比上一次的凶恶,之前模糊的感官竟在这一次变得更加真实,脚下的泥泞,手臂与双腿被木屑与植物刺伤的疼痛,满头的冷汗,还有无比真实的恐惧。
哈。哈。哈。重度的疲劳让她无法分清究竟哪个才是梦境,哪个才是现实,以及急促的喘息到底真的是脑中编纂出来的情节,还是自己此刻真实在做的行为。
——直到“那个”的出现。
一小团白色褐色交错的影子忽然就出现在了她的脚边,不知怎么居然带有着一种压倒性的令人信服的气场,孙乾丞相信无论它是什么,都肯定有能带她远离这个噩梦的力量。
“求求你!救救我吧!!”她不清楚这是梦话,还是自己真的叫喊出了声。
但紧接便只见那团影子真的用两条后腿站了起来,并冲她挤出了一个人模人样的、极其诡异的笑。
“啊——!!”孙乾丞在噩梦中惊醒,却立马感到腹腔里面的所有内脏都在搅动。
心肝肚脾胃肠全部像被什么东西挤占了位置一般,又像是具有了自我的意识似地,堆挤着、蠕动着、前进着。
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
她一边尖叫一边脱下内裤,用手去摸下面却只沾到了满掌的鲜血。
妈妈跪坐在一旁,用疲惫充血的眼睛望着她,脸上带着一种庆幸的、庆贺的笑容:“太好了,你终于是个男孩了。”
惊惶中,她坐起身望去,那里已经多出来一个陌生的,浸淫在血液中的丑陋器官。
院子另一头,神龛内侧,东方龙的神像悄悄睁开了眼。
孙乾丞在她十二岁那年变成了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