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不合身缺胯袍的少年在长安城的飞檐楼瓦绕了三圈,才摆脱了后面跟着的尾巴,公主长卫也不过如此,他漠然回头一瞧,轻哼一声,转进了大通坊的某条小巷子。
下曲的这条小巷是流民的领地,泥泞的巷口堆着污糟的杂物,恶臭的腌臜物随意地淌流在水沟之中,衣衫褴褛的乞丐侧着身子,麻木而颓败地靠在倾斜的灰棚下,不知是死是活。
少年快步穿过了巷子,一脚踹开了巷尾那间破旧的土房院门,扬声喊道,“乞全儿,出来!”
屋子里衣衫不整的男人躲在水缸后,露出个惊慌失措的脑袋,待看清来人之后,才长吁一口气,斜着眼睛打量他身上布料上佳的衣衫,“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徐小子你,吓老子一跳,从哪儿来的,满头是包,不会是偷衣裳被人抓住了吧?”
男人慢步走到光亮处,满是伤疤的脸上甚是不愉,他举手推那少年,“快走快走,别躲这儿给老子惹麻烦。”
徐骁推了他的手,弯腰从靴中取出一张金帖拍在男人脸上,寒声问道,“昨日那消息到底从哪里得来的,害我险些杀错了人。”
乞全儿一愣,呸了几声,又笑道,“没成事?去那种集会的都是该死的达官贵人,你杀一个不赔,杀两个稳赚嘛,一个两个,又有什么分别。”
初一那日,朝晖公主纵豪奴在寒山寺把徐骁的义兄殴打重伤,几个寒门学子愤懑求告,为此事奔走了半月无果。
徐骁等人散尽资材,也再供不起义兄的医药,却在昨日有消息传来,说朝晖公主会在永安候别院,可那消息中的外貌形容,却分明指向宣宁公主,若不是阴差阳错,只怕他已错杀了李意如。
有人想借刀杀人,徐骁险些就落入圈套,他冷笑一声,在这家徒四壁的屋里打量一番,问道,“那人给你的银子呢,给我看看!”
乞全儿一手捂胸口,一手要推徐骁出去,支吾道,“银子?什么银子?我这可没有银子,徐骁,你别仗着自己有些功夫就想抢老子钱啊,你可别忘了,那年冬夜要不是我把你拖到这无有巷,你早冻死在永宁坊了!出去出去!”
徐骁咬着牙,任他推在自己身上,乞全儿手下突然触到一个物什,他鼻子一嗅,两眼溜溜转着,放出灼眼的亮光,“你小子,我说怎么你一进屋就这样香呢,原来身上藏着银子!”
他从徐骁怀中掏出个布料丝滑的大荷包,上面歪歪斜斜地绣着两只野鸭,待打开一瞧,白花花的官银,至少得有五十余两。
“哎哟!”乞全儿笑得打跌,将银两倒在粗陋的床板仔细地看,“不得了不得了,你从哪儿偷来的,这武艺,啧,没白学,这得见者有份吧?”
徐骁不置可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对着银子又啃又咬,问道,“可你得告诉我,传给你消息的人是谁。”
有了银子一切都好说,乞全儿已经想好要怎么花这笔意外之财了,他眼角吊起,仔细回想起来,“那人…是个男人,高个儿,穿着嘛,不算华贵,青白色、挺干净的圆领袍衫,带着顶帷帽儿,说话嘛,很谨慎,一字一蹦,但你全爷是什么人,他有意遮掩,我也一下听出他不是咱万年县的口音,语调软得和娘们似的,怎么说呢,有点像上回儿在胭柳巷的那个江南伎子。”
“南边的人?”徐骁没有什么头绪,想来靠这些信息也找不出那人来,不知那胆比个头大的小公主得罪了什么人,她与那个朝晖是姐妹,想来是好不到那儿去,可看着那些银子,他又不得不多想几分,她是见到他破洞的衣衫可怜他?还是因为她把他认作了什么“宁望”?
他随手拿起枕巾把那银两并金帖齐齐一包,丢下一句,“义兄还需用药,这次算我欠你的,下回再还吧。”
乞全儿还没反应过来,徐骁就像阵风一样卷了出去,他顿了一顿,随即破口大骂,光着脚追出去,哪里还有人影。
空荡荡的破屋子,只剩下一个绸布野鸭荷包。
——
丹凤阁与其他朱墙飞檐的殿堂有所不同,它背靠御园的假山瀑布,白练从阁上第三楼穿行而下没入静池,让整个丹凤阁在长安城最闷的夏日也不炎热,是以在宣宁公主出生之前,这里一直是官家和太后娘娘夏日临时避暑的所在。
十五年前的四月初十,正午时分,紫微星频频闪烁,司天台上奏曰:紫薇耀日,或有为大魏万年之代的祥瑞之女降生。
是夜,陆昭仪诞下一名女婴。
官家大喜,亲赐闺名“意如”,赐居丹凤阁,食三百户,并封号曰“宣宁”,取“四海宣威,安宁永年”之意。
宣宁公主自幼聪慧,喜爱骑射,官家纵之,由着她与长安城同龄中身份最为尊贵的儿郎们一同受教。
李意如披着波斯薄毯,半睁着眼躺在三楼的软榻上,听飞流直下的银练哗哗作响,她眼神迷离,将睡半醒。
薄毯随着她无意识的翻身掉落半截,露出一段雪白细嫩的脖颈,她的伤口极浅,血痂两日便脱落了,只是终究受过伤,留下了一条白线。
忽然她瞪大了眼睛,翻身而起,哪像个险些睡着的人。宣宁公主仰着下巴,拿起琉璃镜照着,越看越气得要摔东西。
“你竟把他放了!你看看他做的好事!”她白皙纤长的手指在伤口处按了按,撑着脑袋,不耐烦地说道,“一个衣裳洗得发白的低贱小贼,在数年后就能成为大魏的异姓王?西境战事大都督?这叫我如何相信,你看看这伤口,真是气煞我了,卫缺他们听到暗语,还来的这样迟,不受罚便罢了,竟还给赏?让我说,你就不该淌这趟浑水!朝晖整日和我作对,给她个教训也好!”
“你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什么徐什么骁啊!他又怎会对咱们的事儿那么清楚呢,你真的确定他就是宁王?我看你也有错,肯定是认错人了。”
宣宁嘴巴一张一合,怪这个怪那个,说出的话没有一句好听,李意如听得额头青筋胀疼,这小娘子说话和那不懂事的朝晖简直毫无区别,很难想象这样无知又聒噪的人竟就是她自己。
卫缺昨日就已经找到了那小子的由来,只待时机合适之时再行拜访,李意如揉着眉心,慢吞吞地说,“那是你十七姐,你真能眼睁睁地看她被贼人杀害么?”
李意如是了解宣宁的,宣宁年纪尚小,一直都在蜜罐中长大,陆昭仪过世时她只有两岁,根本不知什么是生死大事。
宣宁想了想,当时见着那贼人把朝晖举起来掐住,她确实又惊又怒,尚嫌李意如的镇纸拍晚了,李意如毕竟年纪大了,反应都不如她,若是换她来砸,那贼人定要脑袋开花、当场缴械不可。
她沉默了一会儿,仍犟着脾气,嘴硬说了一句,“行,谁让你年纪大呢,你是长辈,我就听你的。”
李意如侧脸挑眉,低哼了一声:“小气玩意儿。”
宣宁腾一声站起来,“你骂谁!”
李意如:“我骂我,关卿何事。”
宣宁无法反驳,霎时泄了气,将手上把玩着的珠串往梨花木板随意一撒,叮咚咚滚了一地。她嘟囔着,“没劲透了,我想我得找个大夫治治我们这个病症。”
——
长安永宁坊,慈云堂。
有了一笔意外之财,义兄曾恪的救治总算可以继续,几天之后高热散去,人也渐渐清明。
他伤重不宜移动,陈大夫医者仁心,在慈云堂后厢劈出半间,一半堆放杂物,一半作了病人房,几个学子都挤在这里看望他。
他们是各地往长安城来应试春闱的生徒,这回去寒山寺正是为了求个吉运,未想到遇见了朝晖公主出行,几人都受了伤,曾恪更是严重,腿骨都折了,半月后的考试不能参加事小,只怕会留下残疾,十年寒窗一朝成空。
“光天化日之下纵仆伤人,咱们竟没有地方申冤呐喊,可见大魏官员上府沆瀣一气,这繁花锦簇的长安城,实则是藏污纳垢之所,污秽不堪!明日我还要去尹府前击鼓,曾兄的事若是没个交代,我言盛绝不踏入尚书省半步。”
相对于周遭愤慨想要罢考的学子们,他淡然一笑,“正是因为寒门子弟无处申冤,才更需要各位上进,涤清官场,效力国家,不正是吾辈之责?且与众位同好相处之下,某认为,才华斐然者甚多,我这次就算应试,大概也是无功而返。”
时辰不算早了,几人谦虚几声也只能散了。一旁的布衣少年拎着药碗和沾污的衣物要出去洗刷,曾恪看他一眼,问道,“近几日好似没见你负剑,从前不是剑不离身的?”
徐骁面色微变,顿在那儿没说话,曾恪叹气道,“为给我治伤,让你把剑也典卖了吧,唉,我实在愧为兄长…”
“没有当掉。”徐骁想起那日险些遭到那小公主的暗算,干巴巴撒谎,“只是借给朋友了,过几日我会去要回来。”
“不用,我把剑给你送来了。”门外小娘子扬声回话,语调清越快然,若山间清泉。
徐骁猛地抬头,下意识就往腰侧一摸,空空荡荡,他警惕地看向门口,移步往曾恪面前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