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的门扉并没有合拢,来人轻轻一推,高大威猛的长卫史低着头恭敬站在门口,后头钻出个圆脸玉颜的少女,她作男子打扮,著着件简单的素青竹影袍衫,玉带掐腰,乌丝幞帽,像个春日出游的小公子,她黑亮的眸影四转,探究地打量着这间简陋的小屋,腰间所悬,正是徐骁从不离身的寒剑。
“是阿骁的朋友?”曾恪略感奇怪,徐骁挡在那儿,他什么也看不到。
宣宁没有立即回答,解开寒剑,也不管徐骁手上拿着东西,扬手就掷过去,徐骁慌忙放下衣物抬手去接,拧眉想问她怎么找到这里,可又顾及着义兄,便开口道,“你怎么来了,这儿狭窄,咱们出去说。”
说罢要上前,可那长卫史立即黑了脸,一同站进来,幽幽地盯着他,大有徐骁一异动,他就要出刀砍人的意思。
宣宁径直绕开他,床榻上的男子大概二十七八,方脸浓眉,面上无彩。她叹了一声,说道,“曾郎君受苦了,某不才,家中正有几位大夫擅治骨伤,这会子正在前厅和陈大夫研讨您的病情呢。”
她目光定在他的腿上,娇靥冷凝,前几日听崔念念说朝晖打了人,她还没觉着什么,可她生平最恨别人往腿上招呼,见到好好一个举子弄成这副模样,她心中有如火烧,即使李意如不告诉她这个“宁王”是她阿兄麾下猛将,她也不会坐视不理。
曾恪非目光浅显之辈,此女子虽衣裳普通,可通身贵韵斐然,而她的侍从眸光冷寂,看起来负着几条人命似的。
绝不是徐骁与他能攀得上的“朋友”。
徐骁斜眼看她,冷笑一声,“我们不需要你的施舍,带着你的人出去。”
宣宁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榻旁的草药纸包,惹得少年眼神躲闪,她叹道,“行,咱们出去说。‘阿骁’?乞全儿还有话让我带给你呢。”
徐骁认命地一闭眼,跟着他们去到院中。
其实要找徐骁也不难,那日放走他时,卫缺已在他身上种上了追踪香,纵使他轻功如羽,带上御史台借来的狗儿,很快就找到了无有巷的全爷,那乞丐还有点脾气,不肯招供,直到卫缺拿出证物:当铺里赎回来的野鸭荷包,他又一并全揽,说是自己偷的。
可别的亲邻就没有他这样的骨气,一两银子罢了,乞全儿的亲友往来,如数家珍。
“你们把乞全儿怎么样了?”少年咬着牙,狠狠地盯着她,两眼血红,像是要吃人似的。
宣宁看了这无礼狂妄的样子便生气,有卫缺在侧,她也不怕徐骁猖狂,露个狡黠的笑容,两眼弯弯地逗弄他道,“他敢偷我的荷包,自然是砍了双手,丢进沈园地牢。”
徐骁即刻便出手了,寒剑出鞘,奇异的一道蓝光迸现,宣宁张圆了嘴巴,被卫缺把住手臂往后边一拨,抱头蹲在了地上。
卫缺狂刀一出,院中槐树如遇到狂风,哗啦啦地震响,他身形威猛,出手狠厉,其势不亚山崩地裂,少年力有不逮,不出五十招,对上正面,寒剑霎时脱手,卫缺乘胜追击,钳住他的右臂使劲一扭,徐骁吃痛闷哼,被压制在地,哑着嗓子大骂,却换来卫缺一脚踩在脸上,吃了一嘴沙土。
“阿骁!”曾恪面色惨败,扶着窗牍急道,“壮士手下留情,我弟弟自幼散漫惯了,不知哪里得罪了贵人,还望看在他年幼无知,饶他一条性命。”
卫缺看向宣宁,后者正因为小子的狂语正不高兴呢,却阻止不了李意如愤慨发言,“是我无礼,快放开他。”
卫缺答应一声,拎起少年折弯的臂膀用力一扯,骨头喀喇两声,徐骁的右手算接好了。
李意如要去扶他,徐骁眉间闪过厌恶,扶着手臂扭身躲过。
“你看他多不知好歹啊,你和他客气什么!”宣宁小声嘟囔着,转过脸就想狠狠瞪徐骁一眼,李意如感知到她的意图,无奈匆忙闭眼,两人咬着牙暗暗斗气,一张小脸上表情乱飞,几位看客都不明所以。
徐骁脑袋青筋突突地蹦,认为她肯定脑子有疾。
最终还是李意如技胜一筹,把宣宁的意识压在灰海动弹不得,复对徐骁问道,“我已将朝晖公主纵仆伤人,致你义兄重伤的状子提到京兆府,曾郎君受伤后,便一直是慈云堂的陈大夫看顾的?”
见曾恪点头,李意如继续道,“那好,与我同来的几个大夫会依照陈大夫的脉案,重新鉴定曾郎君的伤,最晚后日,京兆府会有尉兵过来问审,届时你们就将伤情鉴定一并提交吧。”
徐骁愣在那里,说道,“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她与那朝晖公主是姐妹,那日更曾对朝晖公主以身相救,今日却又大义灭亲,正如那日她明明放过了他,这次却又找上门来,还让亲卫打折了他的手臂。
徐骁闷声说道,“贵主前倨后恭,举止反复,不知还要戏耍我多少回?我们去京兆府多次,他们从未理会过这个案子,您此来有何贵干,就请直言吧。”
李意如目光沉稳,歉然有愧道,“状纸上的原告有我一个,这次他们不能不理。我阿姐虽是皇亲,但行事也不能与魏律疏令有悖,况且曾郎君有功名在身,若是留下残疾,岂非天妒英才。升堂那日我会一并前来,一定会还曾郎君一个公道。”
曾恪愕然道,“这…您是…”
徐骁几次差点伤到她,她没计较,却又让他承了人情,他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声音干涩着说道,“这位是宣宁公主殿下。”
曾恪闻言想起身行礼,李意如忙阻止了他,“曾郎君不必多礼了,我还有几句话单独和徐骁说,你且在好好歇息,候着大夫过来吧。”
曾恪颔首称“是”,又嘱咐徐骁切勿失礼,才盖上窗牍。
“有什么话,快说吧,我还有事。”
李意如靠近两步,凝神去看他的下颌,觉得与那宁王实在相似,可查过徐骁的过往,与自己又毫无交集,莫非是她走了之后,阿兄常在他面前提起从前的缘故?
李意如说道,“你义兄的公道有了,那就该给我阿姐一个公道了。”
徐骁瞪着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嗤笑一声,“你果然不怀好意,那日是明明是你放我走的,如今又后悔了?想要抓我去沈园地牢里么?”
李意如摇头。
徐骁疑惑不解,“那…你想做什么?”
“刺杀皇亲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你得进刑部死牢。”
徐骁:“……”
李意如淡然道,“在永安侯的地方刺杀公主可不是一件小事,说是刺杀皇亲,有心者也可以挑拨侯府与朝廷的关系,多方势力在长安城搜寻线索,你以为你与你义兄能躲得了几日?若非我的长卫史为你遮掩形迹,你们已是死无所葬。”
“可我还活着。”徐骁道,“所以徐某对公主而言,价格值得你为我欺君罔上,能否请公主明言,你究竟为什么要帮我?”
李意如道,“我的长卫史年纪也大了,正好缺个徒弟,他见你根骨奇佳,便想让你拜他为师,承他衣钵,以后本事大了,照样给我当亲卫。”
“年纪大”的卫缺时年三十整,从前是飞翎卫,自宣宁公主五岁起,就一直是她的长卫,对公主的命令从不质疑,也从不会觉得意外,只在此时,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缝,他看向同样满脸不可置信的徐骁,点头附和,“是,正是如此。”
徐骁冷笑,“承蒙殿下厚爱,可惜徐某著籍为贱,不配在殿下跟前戍卫。”
李意如道,“小事,我可先送你往西郊云策营中历练,以你的本领,积累些功勋不是难事吧,届时再改籍,轻而易举。”
云策营乃是大魏军将精英频出之处,如今官家的千牛卫裴籍、还有常胜将军郭严、崔介等人都曾在此营中历练。
试问儿郎们谁不曾想过金戈铁马,战场挥洒热血?少年多年活得如同尘埃蝼蚁,哪里去寻这样的好机缘,他一时心头激荡,嘴唇微颤,不可置信,“真的?”
宣宁:“他这个反应我倒是有些信他就是宁王了。”
李意如点头,示意卫缺,卫缺颔首从袖中取出一张推荐令递过去,问道,“你识字么?”
徐骁呆呆点头,接过那张娟布,只见上面以簪花小楷写着推荐公主府门客徐骁往云策营历练云云。
“公主府…”
李意如道,“不错,挂在我名下进云策营,就算你是贱籍又如何,谁也不敢看轻你。”
少年哼了声别过头去,小声道,“你费这么大劲儿,就是想给我好处?是不是…我和你从前哪个朋友长得有些相似?”
李意如一愣,没明白他此话从何说起,但这理由也不可谓离谱。但别有所图总能让人有个借口接受突然其来的好意,她轻轻点头,假意咳嗽一声,问道,“那好,你可以告诉我,那日你是怎么混进永安候别院的了。”
他手中紧握着那荐书,上面的红泥印是端正的“魏公主宣宁殿下印”几字,这几字柔美殊丽又权势滔天,他把目光从印章移到身前的少女。
少女的神情平淡,有一种与她年纪不符的沉稳,清瘦的背脊挺得笔直,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清眸深邃笃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控,洞若观火。
“好。”徐骁点头,既然那人想借刀杀人,也别怪他不仁不义。
乞全儿:有人管管我的死活吗?
——
徐骁:(叽里呱啦)(脏话)
卫缺:无所畏惧,我会踩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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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