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吟 第86章 龙皓

谈话不欢而散。

这个人总在深入自己的生活。再待下去，他想，他也要抵挡不住这份亲近了。

正想着怎么委婉地不再相见，齐怀生周末早上回家了。看着空空的小屋还有点失落。

手机忽然“叮咚”一声，把他吓得通体一颤。他手机静音多年，昨天才被齐怀生强制开启铃声，连振动也不允许。

心里有多年拂不去的愧意，他拒绝不了齐怀生的要求。

聊天框里长串的文字，说他现在在做网络音乐，周末要用家里设备录歌，回家一趟，让他记得吃药。自热饭是申恺买的，在他的行李袋里，想吃自己热热。

才发现他的行李袋没有带走，衣服在里面，叠得四四方方。

还留了视频账号。昵称很眼熟，陈向然想了很久才回忆起来，是齐怀生高中时用的那个。

年关将近，街上车辆行人少，小巷寒风猎猎而过。城中村务工的外地人多，这些天大都乘上火车回了老家。陈向然以为能在快餐店占到好位子，喝点啤酒配小串，临到招牌下，只见卷帘门阖得严严实实。

遗憾地低头走人，再仰首，市中心的东塔白日里不亮霓虹，单调地杵在薄雾里。午后雾气渐渐散了，楼厦的窗户跳动着阳光。

龙皓就在东塔楼里上补习班，一周五节课，全科大补。江洲这几年严抓补课机构，漏网之鱼仍旧藏在角落里。补习不好找了，补习费反倒高涨。

约定好的艺考课时间，已过去半小时。照平时，龙皓会在午时前到陈向然家门口蹲着。然而不仅没见人，那小少年已经两天没有发那些意义不明的话了。

裤兜里又是“叮咚”一声，陈向然便暗自无奈。

掏出手机，果然是齐怀生发来信息，问他在不在家，下午的药记得吃了再出去走走，也可以按位置共享的路线去找他云云。

除此之外还有龙皓的一句：在东塔，救命。

冬风吹得他两眼干涩，带来污水坑潮湿浑浊的气息。

他看了眼家的方向——消息不回，一个转身，往东塔的方向去了。

公交转地铁，近在眼前的东塔花了半小时才到。站在大楼花坛前，天还是灰的。云层染了尘埃，冷冷清清。

八楼电梯一开，他很容易确定了方位——走廊那头几扇玻璃窗，老师声音洪亮，英语、光学、几何混作一团。周围家长群聚。门边凑近几个，窗上又趴了几个，指着白板的内容交谈老师的讲课质量。挤不到窗前的焦虑踱步，大都穿着正装，大概是百忙中抽空接孩子，接完还得回公司上班去。还有几个看似安分地坐着，捧个水壶。下课铃一响，忙上前给孩子递。

这是小学、初中生的补习班，陈向然绕到深处，高中生都淹没在头顶般高的书堆里，伸着脖子，笔尖飞快。

龙皓坐在后排，戴上了眼镜。走神间朝这边望来，霎时失色，手里转动的笔“啪嗒”掉在桌上。

声音太响，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了。

他正想吐槽，微信提示音又响了。走廊封闭，有回音，这一声仿佛炸了雷，所有家长都朝他看来，有家长怒气冲冲地走上来，压着声音说：“没看到在上课吗？请您手机静音。”

“不是家长吧，怎么不懂这种事。”

窃窃私语中高中班的下课铃也响了。陈向然后退几步，背对人群看手机，齐怀生说：我晚上回去做饭，别吃其它东西。

聊天记录满是齐怀生单方面发送的白框，他于心不忍地准备回个“好”，身后突然喊了一声：“然老师！”

他回头，龙皓喊他时仍那样笑着。但孩子眼角稍稍往下撇，眼袋和黑眼圈比以往明显了。目光失神、憔悴，陈向然很熟悉这种憔悴。

他旁边的女人与他面容神似，应该是母亲。眼神飞刀般朝他一瞥，将他打量了遍。

“你是龙皓的画画老师对吧？”龙母挽着一个精致的名牌斜跨包走来，名牌标志的别针挂在包带上最显眼的位置。陈向然向下觑一眼，高跟鞋也不是便宜的牌子。但他认不出货的真假。

“你好，龙皓妈妈。”

对方在审视自己，陈向然心里想着，受不了这样的目光，呼吸都屏住了。对方看他羊毛松垮，到处翻出线头，裤脚灰黑，不是勤洗的样子。眉头渐渐蹙起，似乎在质疑，神色间满是鄙夷。

陈向然鼻腔里发出轻轻的哼声。

“真的是教艺考的？”她问。

“我不专门教考试。”陈向然满不在乎地看着手机，抹去齐怀生的未接来电，故意地说，“我只教艺术。”

“不错，现在教艺术的个个都是有钱人。”龙母笑着讽刺，“我们龙皓给你添麻烦了，他以后不艺考了，课也到此为止。他还剩多少学费没交？我多转一万给你，感谢你收留他。”

陈向然抬起眼，对上龙皓惊慌失措的表情。对方使劲冲他眨眼、做口型，要他帮忙劝劝母亲，好像把所有筹码都压在他身上一样。

他倒不介意收下钱，从此跟这小子江湖不见。可他在梦里太多次见到类似的一幕——

林岚在陆引面前说了许多伪善之言，夸赞陆引事业有成，但儿子不成器，学画不会有这样的前途。家长出现，老师要给面儿。就算是教导者，也要向生育者退让。

时过境迁，他也成了老师，他觉得自己像个帮凶。

“龙皓很有天赋，真的不让他继续学习吗？”

龙皓紧盯着他，有点意外，又在期待着什么。

“他那叫什么天赋，天天拿个铁锹在上面涂。总之我们家长也是不同意他学艺术的，没必要啊，不如好好攻文化课对吧？”

“钱不用了。我只是来确认龙皓安全。”陈向然没有扯皮的耐心，越过母子走了。

走廊很长，四周是各式各样的家庭，千篇一律的嘱咐、鞭策。

他还是无法不在意，走到哪都能听到龙母的声音：“看看那人，要是龙皓将来也扎个辫子蓄个胡子，衣服都不整理，噢哟，还得了。”

陈向然浑身一顿，紧接着大跨步离开这。

我选的生活，与人无关。他低着头想。

“喜欢画画没什么不好，当个爱好嘛。”不知谁的母亲客气地说，“年轻的时候都有点理想，挺好的。”

再有个男人笑呵呵说：“哎哟理想，看刚刚那人，搞艺术把自己搞穷了，才想到收学生讨口饭吃——囡囡，咱以后可好好读书，别学那种啊。”

脚步更快了，电梯近在眼前。

龙母说：“嗐，爱好也不行呀，这时候哪有人想学习外的事儿。高考完，他想怎样就怎样。”

他敲下电梯按钮，刷着手机等电梯。齐怀生的电话这时候闯进来，与此同时走廊那头一阵搔乱。龙皓毫无征兆似的情绪失控，撕心裂肺地喊他：“然老师，你等等我。”

陈向然接起电话，往那边觑了一眼。龙皓和母亲拉扯着：“你没说不让我上课对吧！”

陈向然收回目光：“喂。”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又不开铃声吗？”

龙皓的闹声和齐怀生的抱怨同时炸开。齐怀生是真急了，呼吸急促，说了很多责骂的话。

陈向然揉揉耳朵：“怎么了你？”

“几个电话了你都不接，还以为你出什么事。”齐怀生慢慢缓过气来，“等着，我在路上，马上到。”

电梯来了。陈向然顿了顿步子，又望了眼龙皓的方向，沉默地离开。

多年不再想起的那些事，今天想起的格外的多。

他没想龙皓会追到城中村来。

去一趟东塔，遭一番奚落，再回家，折腾到天都快黑了。龙皓不知跟母亲有怎样一番口角，竟甩开那个最亲的人，倔强地跟到这里。

陈向然听到人喊，停在原地。对面拉肠河粉的蒸汽扑来，身旁烟酒铺招牌的红□□管在他脸上明暗映照。路窄，他稍微一偏，就站在人货柜前。老板问他买烟还是买酒，他没理会。

龙皓在他身后扶着膝盖，大口喘气。

“然……然老师。”

为了追上他，这孩子不知玩命跑了多长的路，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把肺咳出去。

支吾半天说不出正事。陈向然没耐心，叹了口气，迈开腿。

“陈向然！”

他猛地停下。

败给了对方似的无奈转身，他眼神虚焦。傍晚气温骤降，他看上去更加冰冷而飘忽不定：“胆子大了？”

“我……”

“直叫大名了？”

龙皓甩了甩累晕乎的头：“那时候你是答应我上课的，不是答应我妈。”

“所以？”

“我付你那些学费，是我自己的，给那些老板搬货挣的。你生病，我还能照顾你。我没要我爸妈的钱，他们没资格决定我干什么。这江洲，真是好他妈大，我不想承认，但我有时也怕一个人。最需要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们在哪，现在……”

陈向然忽然一阵耳鸣。

初中时他还在这座城市，人海茫茫，不知归处。林岚工作的地产公司的写字楼夜晚还亮着灯，他望着那座大厦，放弃打扰，转而去港口水边，伸手抚摸江风，偷偷把风儿摹画下来。

珠江水长，赛博朋克游戏里一样的霓虹光景。好像当年的轮渡，可它太热闹太繁华，夜天没有星月，轮船不那么悠然，怎么都没有那个味道了。

他的身体在替他屏蔽龙皓的话语，直到声音被拉长成畸形的细线，再听不清楚。

他的直觉让他说出：“你回家吧。”

龙皓正说道激动处，猝然打断话头，愣在那，好像听见多不可思议的话：“为什么？我向你求助，是想今天的课——”

“很晚了，别让人担心。”

“我又不是姑娘家。”

“不是姑娘就安全么？”陈向然无奈地闭眼，“知道像你那样挣钱的叫什么吗？”

“什么？”

“日结工。”陈向然低沉地吐出这个词，“你以后，想过这样的生活吗？”

“草你怎么跟我妈似的？”他不小心脱口粗话，颔首抹了抹鼻尖，“我，我以为你会站我这边的。”

陈向然沉默了一会儿。

他不得不承认人是社会动物，走自己的路不睬他人打量，太难。

良久，他无能为力地低下头，齐肩碎发遮住了眼睛。几年前，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他便过上现在这般生活。原来现代都市里眼花缭乱的“理想”，没有一个属于他。

他情愿漂流，但龙皓不一样。龙皓还在那个年龄。

“那你想过我现在的生活吗？”

“……啊？”龙皓张了张唇，神色慌乱。他在想什么，陈向然大约能猜到。不论他想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他一定不想成为一个疯子。

“你这么下去，考不上大学，以后也继续做日结工好了。给你个参考，务工人的收入大概是我的三分之一到一半。要是不懂得上赶着抢老板，还接不着活。”

“你觉得，他们过得不如你。”

陈向然不语，顺手掏点皱巴巴的纸币，买了一小盒烟。

“是。”快速点燃一根。他感到这个回答昧良心，不愿看龙皓，

“我不懂，可就觉得，他们比你开心啊。”

他手里的烟抖了一下，白雾淹没了半张脸。

“比你笑得多。”龙皓喃喃地重复，“我接工的地方，也有很多阿叔阿姨。他们很辛苦，可是他们每天都笑着。说原来一家子没有工作，因为有县政府补贴，让他们能到大城市来，有了工作，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事。说攒够钱了回老家盖房子，生活天天有盼头。”

盼头啊。

孤身一人确实没什么盼头，他原本也没期望活得长，别成他人累赘就是了。陈向然思忖着，猛抽了一口，浓烟过肺，有点烧灼。

烟还在嘴里，霎时间又被人一把抢走。

烟支掉在地上，一只橙棕色的旅行鞋带着点隐愤，将其整个踏扁。

“你……”陈向然瞪了眼齐怀生。出门抽烟都能让这人抓了，真是活见鬼。

齐怀生抢完了也不理会他，走到龙皓身边掐住对方肩膀：“走吧小子，我送你回去。路上有事儿问你。”

那手力道太大，掐得肩胛骨疼。龙皓愕然，挣扎两下，就听到那沉如深井的声音在耳边发出气音：“关于杨翎。”

卡得厉害TvT得找找感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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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龙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