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不就是从医院来的吗?不是你们给的还能是谁?”
“我女儿住院前也一直在上学啊。高中了学业压力大点很正常,怎么可能自杀?别推脱,就是你们用药的问题。我就说吃药不靠谱,只会更严重!”
“我就出个差,回来就……”
女人形容憔悴,脸色惨白,激动得面容扭曲,满是干涸的泪痕。又仿佛无力再闹,双目空洞地揪紧叶知的白大褂。
“这位女士,您先冷静一下。坐会儿,坐会儿。”叶知的上级徐主任出面安抚家属,挥挥手令在场的护士去倒杯水。
电梯门一开就感到吵闹,陈向然老老实实来复诊,却看到这一幕。
杨翎母亲正要动手打人,被两个护士制止。叶知眼眶发红,细看还有些肿——朝齐怀生使了眼色,陈向然便被拉走了。前台护士声音尖亮,他忍不住掏了掏耳朵。
“不好意思啊,叶医生和徐医生早上的号一律改到下午……”护士说着,把那间诊室的门关上,封住激烈的言语。
屏幕上的名字停止滚动,候诊厅的灯灭了两盏,一半昏白,一半灰暗。
陈向然早上赖床不起,齐怀生使了十八般武艺才把人拖到这来,勉强赶上预约时间,却也中午了。还有二十分钟,医生们就该下班了——大厅只剩两名等待的患者。
陈向然算了算,再等上两个多小时,叶知上下午班,就轮到他就诊。
“等会儿啊,我叫个外卖。”齐怀生打开了APP。
陈向然侧头望着那边的房间,候诊厅很安静,只有不时踱步的焦躁患者,女人的咆哮声清晰可辨。他能听见,忍不住去听,一句比一句清晰。
“我好后悔把她交给你们。”声音是闷的,哭腔很重,杨母掩面哭泣,连啜带喘的,“她就是睡觉睡太多了不对劲,我才把她带来,你们却把她整成这样。你们都知道什么啊,我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钱多少精力,钢琴舞蹈播音主持她样样都会,成绩也一直是年级前十名,以后就是清华北大的料。那么好的孩子……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说,妈妈我好累,她说妈妈我觉得活着好累……”
陈向然默默地收回视线,头垂得很低,正对窗户。天光苍白,透过玻璃上淡青色的遮光膜照进来,散下来的发丝乱糟糟的,将视线切割成碎片。他微微抬起眼皮,窗玻璃上映出自己凹陷的眼眶。
他从不爱照镜子,不敢看自己的模样。偶尔瞥见,总惊讶于自己的变化。
一只手绕过肩膀,捂上他的右耳。掌心是热的,热得发烫。齐怀生在他左耳边说:“别听了。”
他的五感如他内心一样敏感。哪做得到不听呢?有声的听得见,无声的也听得见。
只唯独听不见他幻境里的鲸鱼。他也感到自己早褪去了少年时的灵动。
“我也有女儿,我非常明白您的心情。但是,杨翎妈妈,您听我说。”姓徐的主任医师声音带着暖意,“您有没有考虑过孩子父亲的问题呢?”
“她爸……她爸有什么问题?他照顾她的时间比我还多呢。”
“虽然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杨翎在住院期间同我们说过,她的父亲为了叫她起床,持续用灯光照射她的脸。因为督促让她学习,在她躺床上时播放英语听力。我听说当初办理出院手续,杨翎本人是不愿意的。”
“我……我们不知道会这样呀。”杨母的声音难以置信地高亢起来,“她整天整天地睡觉,我们担心啊。我们是父母,怎么可能害她去寻短见呀?不行,这个叶医生,今天得跟我去警局,我要求审问……”
这样的对话,杨母想必是向警方提出调查主治医生,因为证据不足或程序不规范,被拒绝了。
陈向然五指戳进头发里,抓得更乱了。
他常年不修边幅,齐怀生总是不厌其烦地替他把辫子拢好、扎好。
“这种事……”他沙哑地开口,“不该让警方调查吗?”
“确定是自杀了。”
“那为什么自杀呢?”
“因为抑郁发作。”
“那……如果是被人蓄意刺激呢?”
“还在查,查出来了,也构不成杀人罪。”齐怀生扣好最后一圈皮筋,手指滑过发辫,绕着把玩,“你想听的是这个吧?但是……很可惜,抑郁症、双相,也是受人刺激造成的。”
是长期的、无数大大小小的刺激叠加而成。
他好像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答案。模模糊糊地,有那么一点明白,关于那个心结——关于“为什么是我”的疑问。
齐怀生从一楼取来外卖。两份热腾腾的芝士焗饭,埋了火腿、鸡肉,再点缀几块西兰花。端着不方便吃,齐怀生示意他坐到地上,背靠墙壁,两腿曲起,饭盒就搁在膝盖上。
“记得吗?”齐怀生咬着一次性竹筷掰开,把芝士肉酱和米饭搅拌在一起,嘴边挂着笑,“我爸刚出事那会儿,咱也这么吃饭,在医院里。”
而陈向然扔来一句冷漠的:“不太记得。”
“你那时候看着比我还难过,这就不记得了?”齐怀生用额头碰碰他的脑袋。
陈向然没躲,任由他一天比一天亲昵的行为,也不说话,慢条斯理吃着饭。
他忘了很多事,只偶尔想起些零碎片段——譬如齐怀生的父亲,那个为儿子奉献了大半生的男人,那时差点让儿子断了求学路。
忘了很多,偏偏做MECT电击的酥麻感还记得清楚。还有林岚。五六年不见,记忆里母亲的容貌早模糊了,却记得把他拖拽到治疗室的那股力道。她说,如果不好好治疗,就要与他断绝关系。
他经过几次电击,几度忘记林岚的姓名。而后他逃走了,逃到无人认识的地方。电击大约还是有些用处,他意识空明,无悲无喜,不再迫切地寻找死亡,只想寻找答案。
“叔叔现在怎样了?”他问。
“精神是不错,但身体其实不太好,留下基础病了。他啊……”齐怀生顿了顿,“听说你不见了,让我一定要找到你,找多久都要找到。”
陈向然握筷的手顿住了。
“这样……”他漫不经心地挑着饭粒,“因为你爸,你才来找我。”
齐怀生扭头,看他一撮扎不起来的头发失落地垂下来,轻轻笑了一声:“对啊,要不是我爸,谁找你。把我丢下的账还没跟你算,哈哈……”
陈向然听出这笑声干涩无力,心知是个真心的玩笑。事情过去好几年了,可在有些人心里从没过去。
他以为这样就好了,永远远离爱的人们,这样就好了。然而命运不让他安好,即使如蜘蛛丝一样的线索也要缠绕在齐怀生的指尖,牵引到他身边来。
陈向然把头埋得更低,匆匆吃完饭,掏出手机看看龙皓又发了什么。
他不爱关注龙皓的信息,嫌兔崽子烦。可这人最近太反常,不来上课便罢了,喜欢玩午夜凶铃。要是不回消息,就要打电话过来。陈向然半夜早醒,抑郁发作,极讨厌接电话,只能偶尔看看手机。
“还有半个多小时。”齐怀生扔完外卖盒回来,贴着他坐下,“聊聊吗?你和谁聊天呢?”
一个刺猬头伸过来,陈向然把手机挪了挪,打字的手指隐约遮挡聊天框:“没谁。”
“龙皓啊。”齐怀生感到他浑身上下透着拒绝,也不看他了,“一周不见,他最近怎么样?”
“不找我上课,又天天找我说些废话。”他熄了手机屏,“懒得管他了。”
接下来半小时齐怀生都沉默不语。
四周安静得陈向然就快睡着,一直到有患者踏入这条走廊,他才清醒过来。
睁开眼,身上盖了齐怀生的皮夹克,泛着宁神的檀香。
——你说,死亡真是一种解脱吗?
——他们会后悔吗?还是觉得,少了一个负担?
陈向然坐在小电驴后座,刷看龙皓前前后后说的话。
他觉得不对劲。
这么个乐天的人,前阵子还笑着说他成绩进步了两百名,也开始谈论死亡了。
他一开始没在意,青春期的好奇心而已,回答得很敷衍。此时才感到异样,一种很熟悉的异样。于是一路回复消息,到家了在回复,吃饭还在回复,洗澡还要把手机带进浴室。
齐怀生大约是喊过他,他记不清了,没有回应过似有若无的呼唤。有一只手伸向他的手机,也被他一手拍开了。
黄昏。
以前也有过这般火红的残阳,把一个少年写给他的文字映得朦胧晕眩。
直到天黑他也没停下来,早就不晓得自己在回复些什么。只是在屋里坐立不安地踱步,掌心不停出汗。
——为什么会到这一步?为什么是她?
龙皓仍在发消息,仿佛聊天窗口的另一头不是陈向然,而是个无底黑洞。他每发一句,陈向然的牙关就咬紧一分。
他什么也不知道,于是什么也做不了。
他快被逼疯了。
——被人间抛弃的人,会被星辰接纳吧。
“为什么是他?”他自言自语,“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们?”
“这么晚了就别玩手机了。”
深夜虫鸣,陈向然被近在耳后的声音吓一跳,扭头就碰到了齐怀生。
浴室门口空间极狭小,只勉强容两个人。齐怀生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一手拎着换洗衣服,两脚堵住了门口。他今晚又去陪叶知,回来时已然半夜。
“让开,我睡觉了。”陈向然拨开他。
他只往旁边让了一点:“多晚了,为什么不睡觉?”
陈向然迟疑片刻。其实是为了等他,没有吃唑仑片。齐怀生才是他最好的药。
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在接受他。这对他不公平,陈向然心想。
齐怀生追问:“吃药了吗?”
“我睡不睡,和你没关。”
“只要我在你身边一天,就和我有关。”
“……”陈向然一时语塞,最终搪塞过去,“我有事,晚点睡。”
“还跟谁聊天呢?”
他挤着走出去,听齐怀生说得漫不经心,怒意如黑色藤蔓将他缠裹起来,冷冷地说:“你想怎样?”
齐怀生一怔,转开脸,荡开衣服撂挂钩上:“没什么,随便问问。”
“这么想管我?”
“没这个意思。”
“好。”陈向然的声音一如外面的冷空气,“我和龙皓聊天,行么?是不是还要问聊了什么?”
竟是这么个结果。齐怀生忍住叹气的冲动。才刚开始试探,倒被对方看透了。
陈向然的声音隐隐颤抖:“对不起。但是……”他回头,背影没入黑暗,“你收拾一下,明天就回去吧,如果没别的事——”
“那要有事呢?”齐怀生打开水泵,试了试水温。
“就现在说。”
齐怀生关了水流,空间里又是死寂。余留的水珠嘀嗒、嘀嗒砸在地板砖上。
他凝视陈向然的背影,缓缓走上去,猛地握紧他细瘦的手腕。陈向然疼得吸了口冷气,回头见对方那双眼盈盈有神,神色无比认真。
“不要和龙皓来往了。”齐怀生松了力道,摩挲他突出的腕骨,声音沉而温柔,“他这个人,不太对劲。”
陈向然压下极度无奈的心情,抽回手,揉了揉腕部。
喃喃地说:“他是我的学生,一个孩子而已。”
“一个孩子而已……”却要被逼到这个地步,悲哀仍在轮回,现实没有一点改变。
他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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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