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然被龙皓喋喋不休烦了一下午,终于这孩子看了眼手机,说他要提前下课。于是赶苍蝇一样将人扫地出门。不巧又来一不速之客,脸皮极厚,将他的爱画据为己有,反手威胁。陈向然连门都懒得关了,转身进屋。身后“砰”一声,不速之客毫不客气地生闯进来,顺手关了门。
客厅没有茶几长椅,只一张餐桌,上世纪的圆面折叠桌,正对着电视。桌沿烂了,地上落了木屑。陈向然坐在靠窗的椅子,头微仰,顺手就点了烟,深巷天光和香烟浓雾交缠着模糊他的脸。他与世隔绝,又与这方与世隔绝的天地相和,与巷外喝卖声、修理声、电驴声融为一体。
他几乎不必看,就能找到烟灰缸的方位,在边缘掸去烟灰。指尖触碰到旧烟头——是烟灰缸又满了。烟灰碎落在桌上,他不在意,烟支送到唇边,只一瞬间,猛地被夺去了。
他像料到一样淡定,掀了一眼,齐怀生碾灭他几乎完整的一根烟,端起烟灰缸去厨房清洗:“这段时间,别再抽了。”
陈向然微微颔首,似笑非笑:“好多年了,我看你也没戒。”
“谁没点快乐的不良嗜好呢。”话音从厨房传来,伴着玻璃缸叩击垃圾桶的声音,“但咱凡事有个度,行不行?”
“教育起我来了?”
“谁让我有你想要的东西呢?”
百试百灵,陈向然承认自己没辙。阴沉着脸进画室:“要走不用和我说。”说完锁上门。自从独自出来租房,他就养成了锁房门的习惯。
他背靠着门,疲倦地抹了把脸。常年封闭的窗帘缝隙外,是一场沉静而古旧的黄昏。屋里是齐怀生的脚步声、衣服的摩挲声。他望着窗外出神,有什么东西在变得丰盈。
微风穿帘而来,纱帘飘起,岁月的和光就多一分。傍晚是城中村的腌臜凌乱被粉饰的时间。
他如常发呆,半小时后回神,忍不住听听外面动静。厨房有滋油声,他还在,正在做饭。
安心走到摆满画具的桌子前,桌上的ipad还暂停在某个画面:一对夫妻踢着易拉罐,朝着日落方向回家去。电影是陆引当年推荐的,他看了许多遍,看着真知寿从白白净净的孩子变成一身脏污颜料的大叔,再变成疯子和差点葬身火海的“木乃伊”,反反复复拉进度条,都得不出一个答案。
房门忽然叩响。
“什么事?”陈向然问。
“开个门。”
门刚刚敞一缝,齐怀生就大刀阔斧推开踏入,左右顾盼,仿佛审视自己的新地盘,全然不当自己外人。陈向然瞪他,他也当没看见,拖鞋踩上一滩干涸的颜料,突然后退一步。视线沿着颜料的痕迹,看向墙上,望到天花板——点状、花状、泼洒状,五颜六色四下喷溅,宛若烟花。
“脏吧。”陈向然倚着窗台,捏着肩上的发尾,随口说道。
齐怀生笑了:“谁说脏?”
“龙皓。”陈向然想起那孩子孜孜不倦讨教的样子,像自己过去那般痴迷,“小子嫌这嫌那。”
“我就不像他,我觉得很艺术。”齐怀生扬扬脑袋,好像在证明谁才是他的“知音”。他拉过高脚椅坐下,展开白色少年画,挂在画架上。
这个人故作无礼,其实比以前温柔了,陈向然想。
夕阳被窗户栏杆切割成光斑,地上、墙上、天花板的色彩给他作捧。他看画时的侧脸太认真,眼里一双琥珀盈光流转,像能把世界永远地包裹起来。
他觉得自己有多糟糕,眼前这个人就有多美好。他是画笔留不下的艺术。从七年前他就想,他不可成为这个完美的人唯一的残缺。
“舍得还我了?”陈向然漠然道,“放好就回去吧,也不早了。”
“没说还你。”
“那放我画架做什么?”
“借放。”齐怀生理所当然地站起来,拍拍灰,站远了欣赏,“对了,我不走。我家煤气漏了,借你这住。”
“……”
这人没打算征得他同意,自顾自挑拣他桌上的画具。他常常画完不洗,几支毛刷板结了,调色盘也老化了。齐怀生趴下身,双击iPad屏幕,看起电影的结局。最后一幕是电影的名字,他念出中文翻译:“阿基里斯与龟。讲艺术的电影,你喜欢?”
他一起身,望见的是陈向然的背影。站在昏光里,轮廓修饰得朦胧缥缈,消瘦得毛衣也遮不住突出的骨架。
“你是真爱艺术。”齐怀生向那背影走去,“你记得那个叫杨翎的女生吗?她住院快俩月了,双相,和你一样也喜欢画画。”
“所以那天你带我去看她。”陈向然回头,齐怀生就贴在身后,额头正擦过他的人中。
齐怀生愣了一下,垂了垂眼帘,隐约一丝失落:“嗯。你更接受一个有共同点的人,对吧。”
“共同点就是,我们到最后,都要伤害别人。”陈向然抬眼凝视他,上半脸笼罩着阴影,黑眼圈和下撇的眼角衬得他如行尸,“一点一点,把活人吸得干枯为止。你明白的。”
他们病人就是如此,吸干所爱之人的金钱、时间、幸福。齐怀生比谁都明白,他们还随时可能逃离一切,把受到的伤害作刺,穿透他们爱的人。
“真的么?”齐怀生走近一步。
陈向然往后退,后背抵上窗台:“你到底要干嘛?”
“要不试试看?来伤害我。”
“齐怀生你是吃错药了吗?”
“噢,对了,今天的药吃了没?按用药明细吃。”
严肃的话语仿佛消解作玩笑,陈向然无言以对,推开他走出了画室。
厨房里在炖汤,锅盖咕嘟嘟地浮动。他在门口稍微顿了一下,探头进去。果然,他不记得自己买过炖锅。铲子大勺平底锅也没有一样是自己的。齐怀生这是背了多少东西来?
真打算赖着不走了?
他暴躁地磨着拖鞋走进卧室,正想锁门,那人又抵住了门跟进来。问他想干什么,说要收拾一下床铺今晚好睡觉。说完就去开衣柜,要多洗一床被子。
他没提枕头,陈向然这才想起床上有两个枕头。一个多月前齐怀生在这睡了一晚,尔后他没有收起来。每晚用枕头上残留的气味作迷香。哪怕后来气息散了,也懒得再清洗归放——他的气力全用在活过每一天。有时肢僵、发泄、意识迟钝,不能下床、或者走出画室,给来拜访的龙皓开门。
这种日子,到哪天算哪天。陈向然常对着窗外肮脏的巷道抽几口烟,一边这样想着。
第一次遇见龙皓,这个小少年正离家出走,到城中村一带接活。被人讹,打了白工。那天陈向然正好在附近买醉,把黑心店主揍了。店主见他披头散发、眼里充血,活像这一带结群的混混,以为碰上了哪位爷,吓得不轻,哆哆嗦嗦掏钱给了龙皓。
自此被这烦人家伙缠上。少年发现他是个画师,更来劲了。天天到家门口堵着,说不上学了,就要从他学画。
有时看画看到一半,陈向然突然把他踹出画室,锁上门,像个疯子一样把画室弄得一团糟,直到昏厥。醒来时蜷缩在地上,看到一幅无意间发泄的画,和愈加斑斓的墙面和天花板。心想着这幅画能让他这个月多吃几顿餐。
起身开门,龙皓还等在外头,进来替他收拾房间。此后,龙皓总在下课后主动替他打扫卫生,但还不敢生闯卧室清洗私人物品。
好在这孩子对抑郁症没太大好奇心,从不问“你怎么会抑郁呢”、“世界还是很美好的”、“是不是太敏感了”之类摸不着头脑的问题。除了劝吃药比较烦人以外,就只剩下满口废话和满脸傻笑。
一脸的天真,就是这样明朗的小孩,离家出走了。几天后也不知联系上了谁,住进了一套宽敞的学区房。
“我晚上去趟医院,你在家好好的。”齐怀生把他唤回神,唰地套上棕色皮夹克。陈向然竖起耳朵,阳台洗衣机正隆隆转动。
“找叶知?”陈向然皱眉,“精神科医生没有晚班。”
“我去她宿舍。”齐怀生看了眼时间,经过他时拍拍他的肩,“饭菜在厨房,自己盛。”
“齐怀生。”
齐怀生背影止住,回头:“嗯?”
“她……”陈向然隐约有恶感,声音透着不安,“出事了吧?为什么要在晚上……”
他敏锐地想到,合住宿舍,异性不方便进出。如果不是很需要帮助,齐怀生不会在晚上去探望妹妹。
齐怀生注视他许久,朝他走来,把人拥进怀里,揉揉他的发辫:“小事。就是第一次遇到棘手的病人,累了,有点扛不住。”
陈向然把额头抵在他肩上,闭了闭眼:“她已经好了,别让她又……”
“相信我吧。我不是医生,好歹也是有经验的人。”齐怀生松开他,指腹摸摸他的胡茬,“倒是你,好好配合治疗,给叶医生一点护心丸好吧?”
陈向然难得在这件事上点了头。齐怀生终于露出个轻松的笑,把他的头发揉乱,再重新扎好。
夜空气冰凉,空气凝成水珠,坠挂在光秃秃的枝梢。齐怀生立起领子,把夹克拉链拉到顶端。叶知的宿舍在四楼,亮着灯。他仰头凝望,叹出一口白雾。
杨翎,可不只是棘手那么简单。
贼似的蹑手蹑脚进了叶知的合住宿舍,室友的房间门都关着。他轻轻敲了叶知的房门,年轻的医生打开门,瞳仁黑沉沉的,被血丝包围。她看了看齐怀生,留着敞开的门,躺回她的小沙发。
二十平的小房间,五脏俱全。床、衣柜、电脑桌、沙发摆放科学,还显得宽敞。
齐怀生听听室友的动静,确认没打扰人家,才小心翼翼关上门:“没发作吧?”
“过段时间再看看。”叶知把药片铝板拨到一边——铝板是完整的,她没选择吃药,只用力揉着眉心,“应该不会发展成复发。”
“老哥能帮你点什么?”齐怀生坐上电脑桌。
“上次那个,你介绍来的龙皓,叫他别再来了,太乱了。”叶知想到当时的场面,太阳穴又一跳,“不让我们收杨翎的刮刀。解释过了住院部精神病区不给带利器。他就说那是画具。我当然知道那是画具,可前台连边角锋利的纸盒都不让带进去的……”
叶知滔滔不绝,齐怀生静静听着,偶尔配合地问几个问题。她流下眼泪,齐怀生就递来一张纸,在她背上一下一下地拍。
刮刀事件不过是个前奏,叶知也想不到那天后不久,杨翎自杀了。家属报警,要追究院方责任,索赔好几十万。自杀原因判断为抑郁症。叶知既是医生又曾为患者,只有她明白,这个结论没有错,却也无情。这么个不受关注的病,无意间成了司法上的便利。
杨母给她办了出院。出院前的答题测试显示她恢复为中度,达到出院标准。
叶知再见到杨翎,是一张尸体照片。镜头很远,看不到脸,整个人灰白、血红交织横陈。她浑身木了,迈不动步。据说这个孩子不知从哪来的一百粒装安眠药,药瓶滚到床底下,新开盖的塑料封条还在,只剩寥寥几颗。
“听说那个男孩子也去了,被警察叫去做笔录。”护士站里在议论。
龙皓彼时硬闯现场。他的反应像是知道什么,来晚了,跪在杨翎的尸体旁,就那么愣愣地盯着她的脸,石头似的沉,谁也拉不动。
杨翎被送去急救,象征性努力两个小时,才宣布结果。因为确认安眠药不是住院部的,护士们才不至于被问责。
“你别跟陈向然说。”叶知尽力压着哭腔。
“我当然不和他说。”齐怀生还在给她顺气,“你是不是想说,她身边有人害她?你想也没用,药是她自己服的。引导者不会受太大惩罚。”
“我不知道。那是处方药,我从没给开过量。谁会给她那么大一瓶?怎么给的?我不想这么说,但最近跟她接触最频繁的就是龙皓。”叶知被啜泣打断话语,又抽了张纸巾,摁着胸口平复,“你也别让龙皓太接近陈向然了。”
“警方呢?”
“介入调查了。”
叶知用一个晚上倾诉了所有事。类似的事,她十六七岁便见过了。见过别的生命陨落,也曾离一了百了只一步之遥。多少年过去了,她还是没有长进地无助又懊丧。不为“死亡”,是因为“自尽”。
绝望安静地淹没了求生本能,无人见得到沼泽里沦陷的过程。
而齐怀生学会了一件事。他不再猜他们在想什么,只是陪他们熬过一个又一个冬夜。
陈向然睡了。面对墙壁,留给他一个弓起的背影。
齐怀生脱下外套。不自觉地动了动嘴角,轻手轻脚坐在床边,俯身看看睡着的侧脸。指尖正要触碰,听见他说:“回来了?”
瞬间有种干坏事被发现的尴尬:“嗯。吃药了吗?怎么还没睡?”
屋里寂然无声,窗外偶有电驴“呜”地路过,灯光游鱼一样从天花板、衣柜上滑过。陈向然扯扯枕头套,他其实睡过一觉,早早醒来了。发现身边仍有多出的枕头被子,泛着洗衣液的清香,人却不在,便没了睡意。打开手机看有没有齐怀生的信息,但只看到龙皓发来一堆奇奇怪怪的提问。
他费劲地撑起身子,顶着一头乱发下床,冲他招招手:“过来,洗完澡再上床。”
“你要帮我洗?”
“……帮你开阀门。”
陈向然觉得自己过得提心吊胆——也不得不提心吊胆。天然气泄漏时正好卧床不起可不是什么好事。有齐怀生在,他好像更不能松懈了。到底还是把他牵扯到身边来。
煤气泄露吗……他叹了口气。
找借口也认真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