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然拿起一根新拆的红双喜。反复搓捏,戳在唇边,又扔回桌上。
听了他的话,没抽烟,也没流连冰箱里吃剩的外卖。齐怀生离开了很久,回来时将近七点钟,陈向然正蹲坐在画室里,缩在墙根下自我取暖。
仰头是他的画架。白色少年画牢牢固定四角,那个挺拔的背影随纸张鼓起、落下,似那画里有风。屋里没开灯,窗外薄薄的灰云裹住太阳,只透进一点柔白的光。纱帘的影子在他眼里忽隐忽现,轮廓在光里羽化,轻轻拂动画卷。
他习惯这么蜷着,把脸埋在膝盖,闭上眼一动不动。入夜之际,不知不觉沉入黑色的睡眠,梦里仍是封闭、死寂的深海。一个少年从上方坠落,海中校服在水里飘荡,身边环绕他陈向然用过的画具——不知怎的,梦中的他可以笃定那是陆引赠予的刮刀,齐怀生送的画架。他向少年游去,恍惚间那少年回过头来,纽扣扯着丝线漂在水中,不是校服的纽扣,是布偶脸上的眼睛。
那是龙皓的脸。
“来吧,该吃饭了。”
齐怀生的影子笼罩在头顶。不知道他在睡梦中,默默给了他两脚。陈向然睁开眼,茫然地抬抬头,露出翕动的鼻尖。
消毒水味,酒精味,烟味,混杂在一起,铺天盖地地占据他的精神。他深吸一口气——烟味更浓,方才刚抽的。抽之前,他和龙皓去了医院。
“龙皓……出什么事了?”他没头没尾地问。
“没怎么,回家了。噢,对了,被他妈妈扭了耳朵。”齐怀生逗他似的,挑了挑眉毛。
“之前呢?”陈向然注视他,眉末塌下来,黑沉的眼睛隐隐有恐惧,“你和他去的医院,对么?”
齐怀生脚尖停止摆动,忽地沉默了。望向身后悠悠起伏的画布,帘影在脸上浮动。
陈向然等着他开口,说那个孩子健康活泼,没有如他一样在孤独中堕落成患。却见对方蹲下来,挡住视线里的天色,眼里倒映微弱的巷光。静静地,同自己相觑。
良久,倏然伸手捏起他的下巴。
“我也去医院了,要不问问我有没有事?嗯?”力道那么大,口气勉强保持了温柔。
无理取闹,陈向然心想。
于是他回道:“你有病?”
一语双关、平淡如水且理直气壮。
齐怀生放开他,微笑的嘴角垂下来,眼里暗暗燃着火苗。
眼神也有灼意,把人盯得不自在。陈向然往墙根里又缩一寸,瞄了眼齐怀生的脸,再看看画上的白色背影。线条在浮动的光线下明暗不清,一如他心里的情愫。
残阳褪去了,冷风压着整座城市咆哮而行。黑蓝的夜夺得半边天空,被深巷和窗户框在一处。
天黑了,只剩齐怀生眼里的光。
“早上,”他忽然很轻地说,“我以为你真走了。”
齐怀生一愣,苦笑着说:“你希望我走吗?”
“希望。”
“我说你这人啊。”齐怀生拽着他衣服,拎猫一样一把拎起来,让他站好,“我对你不好吗?说,为什么老想从我这逃走?”
陈向然被他拖来拽去,惊诧了一会儿,弯腰掸掸身上的灰:“那你为什么和龙皓去医院?”
各问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谁也没答。
陈向然避开他走出画室,快掩饰不住心里的忐忑,随便扯了个话题:“饭呢?”
“来不及做了,出去吃。”齐怀生不过多看他两眼,他就把脸别进阴影里,“要我走,还这么会使唤人。”
海鲜市场里有家大排档。
人来人往的,居民提着鱼、乌贼、青菜路过,留下长长的水渍,细流汇成泥滩,浸着烂菜叶,潮乎乎的。又被运建材的工人撒上泥土。陈向然裤子长,裤管和鞋带梢蹭脏了,也没有理会。
店里吵,海产水箱里的氧气装置呜呜地响。店员一网捞起一条石斑鱼,肥大,湿滑,跳动起来腥气四溢,被刀柄三两下敲晕过去。市场里剁刀的声音咚咚传来,血水顺坡流进沟里。齐怀生领他到角落里落坐,避开噪声。
地方简陋,木桌有水渍侵蚀的痕迹。菜单也是手写的,龙飞凤舞,潦草得认不出词儿,只好听老板娘报菜名。
“生蚝和鲳鱼,我没点错吧?你爱吃的。”齐怀生接过订单明细,“这里的墨鱼仔不新鲜,就不给你点了。”
这个人,什么都记得。陈向然瞄他一眼,目光薄纱一样掠过他的鼻梁和嘴唇。对方举起手写菜单辨认,依稀看到“海鲜专区”。
内陆城市,海产从塘泽空运到此,味道不如海上刚网来的鲜。然而这种市场,这种不那么正宗的排档生意都不错,物稀则贵。若是塘泽人开的海鲜餐厅,还贵上个把银钱。
“记得挺多。”陈向然夹了点开胃菜,放到嘴边,只含了一根海带丝在嘴里。
心里仍抛不开这件事。龙皓的聊天记录,龙皓和母亲争吵艺考的事,龙皓去医院……冥冥中一股熟悉的烧灼感在胸口蔓延开,胃微微翻搅,没了食欲。
“跟你有关的,怎么不记得?”齐怀生低声说着,筷子在桌上重重戳了一下,“你倒把我忘一边了。”
“没有,我怎么会……”
辩解不成,发现自己中了对方的套,顿时不再说了。齐怀生没忍住偷笑,追问:“你会什么?”
“齐怀生。”陈向然缓缓放下筷子,声音痛苦而发虚,“有意思吗?我没同意你住在我家。”
“但是龙皓可以去。”齐怀生收起笑容,目露狠厉,“对吧?”
“他来上课,不是来常住。”
“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害死你。”
“怎么害?”陈向然看向他,笑了一声,“去医院害吗?你还没告诉我,他为什么去医院。”
店老板举着菜盘走来,冒着尴尬的气氛,勉强抛下一句“慢用”,重新到水箱旁坐着。两人顺理成章地沉默,吃鱼。
筷子上的鱼肉在颤抖,终于掉回盘里。陈向然叹着气放下筷子,放弃和他对峙,先开口:“我们……我们七年前就没有关系了。”
齐怀生仿佛也吃不下任何东西,听到这咽了咽,手扶着眉骨,竭力掩饰难看的表情,深深吸气:“所以从不让我知道你活着吗?不,不对,你不让任何人知道你活着,不让任何人帮你,也不想我留下。”他拿开遮掩的手,露出血丝交错的眼睛,“为什么?”
他不想齐怀生留下的理由可太多了,一条一条数来,说到猴年马月。
即便他有耐心,语言能传达的东西到底太少了。他说不出自己万分之一的腐朽。
他只说:“不想你看我笑话。”
不想齐怀生看到,曾经满怀理想的自己,最终在理想中溺毙,还向着无光腌臜的深处死不回头。一身泥泞,还可笑地自封英雄。像电影主角的真知寿,像阿基里斯追逐乌龟。
他乐意,把自己藏起来过着言语无可传达的生活。可齐怀生看到不会作此感想。
他不懂——即便他这时候投来的目光那样炙热,陈向然知道,他仍是不懂的。
“你要是个让人开心的“笑话”,倒好。”齐怀生皱着眉头扯了一个歪曲的笑,“而不是站在那里厌厌的样子。你甚至都没站着,你坐着你蜷缩着,烟酒作餐,躺在被子里睡一整天。发作了就把自己锁在画室里,我都要急死了,可不管我怎么砸门你就是不理。还有手……”
齐怀生摩挲他手臂内侧,疤痕横七竖八网布在上面,淡淡的,苍白的,仿佛碎了又被粘起来的精致瓷器。他害怕这件珍贵的瓷器在他眼前再碎一次。
“别说了……”陈向然轻轻抽了抽手,没抽出来。喉头哽咽,眼睫颤动,蚝肉新鲜白嫩热气冒腾,举到嘴边,怎么也吃不下去,掉回碗里,“别说了,在我身边就是这样的日子。我不能让你开心。”
“真巧,这样的日子,我过得也不少。你不如试一试,给我个机会呗,嗯?”
自打重逢,齐怀生就是副不讲道理的模样。然而专注和笃定从他眼里流露出来,像是要穿透他的魂魄。陈向然被那美好夺目刺了眼睛,灼了多年覆冰的心,只想退缩。
他不值得这样的执着。
他掏出手机想寻求一点安慰。
只要他在抑郁症求助群里发出一条信息,就会有数十个患者附和。但他很少袒露自己。他决定与过去的那些事一刀割裂,不再提及。这样……一切就能朝好的方向去了吧。
也许吧……他想。
七年,这个交流群每时每刻都能给他一份理解。物以类聚,陈向然混迹其中,心安理得地活在同类聚成的壳中,没有人知道他是谁,而所有人都与他同心。
他几次退出群聊,又忍不住再加入。一个抑郁症聊天群几百上千人,总有人因疾病痛苦而自我了断。最年轻的孩子十二岁,说自己伤己伤人,家人为他哭,邻居和居委会为他感到困扰,亲戚朋友怜悯而回避不见。人生还长,他却不愿像这样活着,日复一日看不到尽头。他向群友道别,群友纷纷发语音送别他,声音里夹着绝望与啜泣。
一开始是群主起头,于是大家给他离开世界的勇气,告诉他不用怕,不必回头,前方是解脱。大家都会想念他。
这是他们这样的人需要的理解吧,陈向然又信又疑地想着。
后来他麻木了,这世上总有人在离开。
齐怀生到了家就去换衣服。一身毛绒绒的灰色睡衣走出来,问他:“午睡一下,你昨晚没睡好。太疲劳容易发作。”
“不睡。”陈向然仍在翻看今天的聊天记录。
齐怀生“嘁”了一声,误以为他在怄气,咬了咬下唇,上前将他拎拽起来:“是我帮你换睡衣,还是你自己换?”
衣领子被攥着,陈向然用力拽,拽不出来。被齐怀生拖进怀里,膝弯一捞,抱起的动作倒很轻柔,一下抱进了卧室。
陈向然无力与他争执,与他躺一块。晌午日头爬上窗帘,映出烫生生的一圈光晕,晃眼得很。齐怀生的呼吸声渐渐均匀。
他偷偷溜下了床。
城中村附近有片骑楼区,与石川那片相似,却规模不大。
糖水铺热气腾腾,把寒风阻挡在外。陈向然面前一只小瓷碗,和店铺一样的陈旧,这店开了二十年,碗可不是也用了二十年。碗里甜汤粘稠细腻,滑过舌尖,留下清甜的香气。几颗糯米丸子圆鼓鼓地挤在瓷勺子里,极像那年齐怀生请他喝的第一碗糖水。
他吃空了小瓷碗,龙皓才来。
是龙皓主动邀的约。几天不见,他又枯槁了几分,上衣划了圆珠笔的痕迹,发黄发皱。两颊凹陷,黑眼圈惹人注目。再这么下去就快没了少年的样子。
陈向然想训斥,又不忍地想提醒他回去换件得体的衣服。龙皓不等他说话,上来就问:“然老师,你是双相障碍,很多年了,治不好,对吧?”
店中满是食客,谈笑皆欢没有人注意这个角落的谈话。可陈向然仍忍不住被病耻感包围,拉着他到街边巷里:“你不是知道么?”
“那……你一定……”
陈向然答应来与他相遇,只担心他的状态。他想说什么,是不是吞吐犹疑陈向然不在乎。转身又想趁齐怀生不在点一根烟,抬头还瞧上街对面一家小酒馆。
“一定在有些时候……”
烟圈轻吐,浓雾袅袅而上,与白蒙蒙的云天相融。
“想自杀吧。”
陈向然捏烟的手一顿。
风声很大,可龙皓说的每个字他都撞在他脑海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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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