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话切断之前,齐怀生听到一声清晰的撞击。
他记不清那天重拨了几次电话,跪坐在广场冰凉的地面上,顶着路人频频而来的目光,指尖敲击屏幕脱皮发红。而那头已没有反应。
申恺的电话打进来。他捧着手机,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阴沉地问:“陈向然呢?”
申恺犹犹豫豫,语无伦次:“他在他们操场涂鸦之后人不见了。刚刚好像有人掉下来,从山顶上。我……”
他的手脚后知后觉地变冷。手机那头发生了什么,他不晓得,也不想知道答案。
他觉得自己比起八岁那年毫无长进,巨大的失去当前,只有麻木和疲倦。比起尘埃落定,他想要一辈子的悬而未定。
他是刽子手么?齐怀生揉搓着头发想到,他好爱陈向然,怎么会做那个刽子手……可身为子女那么爱自己的母亲,他的降生貌似也给母亲带去过枷锁和委屈。
何晋试着去海中打听过,得知陈向然当天被送进医院。齐怀生问道是哪个医院。何晋说后续消息被学校压住,是为了陈向然本人的**,连学生都鲜有人知道。他拨打了陈向然住过的医院前台的电话,一无所获。
最后一根蛛丝就那么断了。
哪哪的毕业班似乎都一个模子,把人淹没的书山题海,厚重的眼镜,教室后贴的“除了你自己,没有什么能阻止你成功”之类传销一般的标语。笔墨肉眼可见地节节减短、更换,所有人心无旁骛,齐怀生所担心的对插班生的排斥几乎不存在。
渐渐他觉得,悬而未定也不见得好。
起初,心里的希望仍余一簇火苗,他噩梦频起,睡眠紊乱。稍不留心,下课铃一响,才发现课上走神。某天放学班主任叫他谈话,他才第一次走进教师办公室。
附中到处是走在路上还拎着单词书的人,像极了海中。这里寄宿自由,没有准军事化,紧箍咒也从未松垮。
“你来了这么多天,老师还没了解你的情况。”老师叫庄国宁,有些年纪了,说着夹杂粤语的普通话,“你过去什么样我们就不提了,你选择了复读,来我们这么好的学校一定也费了工夫,那一定是抱着豁出去的决心。但是开学以来我总觉得你心不在焉的,有什么事可以跟老师说。咱们高三讲求效率,任何事情都不应该成为影响学习的因素。有什么问题当日解决,或者暂时忘记,明天我们继续投入战斗。要有这种觉悟,好不好?”
庄国宁一直笑着,有一种自认为平易近人的客气。
附中之于齐怀生只是路过,庄国宁也一样,没有资格参与他的心事。因此他什么也没说。等他回过神,眼中只剩下模糊氤氲的夕阳。
那天以来,他第一次倏然落泪。
那时他才注意到,自己大概需要一个心理咨询师。
他跑到附中的心理室敲了敲门,隔壁的老师说,没人的,同学,有什么事吗?
他问心理老师什么时候回来。这位老师只说,他有别的工作忙,一般不来这里。
他食量减少,齐越杰才看出他不对。夫妇俩尝试过一些沟通,效果不明显。但齐怀生每次感受到关心,只会更努力地让自己投入到复习中去。
齐越杰替他挡了不少事,有关叶近成的事不告诉他,齐卫平的病情报喜不报忧。齐怀生后来不问了,只有刷题能让他什么也不想。
漫长的复习长跑,稳当的高考发挥,最后的考试结束录音响起,齐怀生并没有苦海上岸的如释重负。他交出最后一张答题卡,转头看见喜鹊立于电线一端,巧爪轻蹦,黄昏下一切景致以剪影名状。
盛夏的傍晚,色彩浓烈得像是陈向然为他画过的那幅白色少年。窗外枝叶交错电线,莫名想起和陈向然依偎着看木偶戏的那个午后。
他忽然想回一趟老家。
火车喷薄滚滚浓烟,向着平原荒野笔直而行。
他只是通知了齐越杰一声,用自己省下的生活费买了一张回乡的车票。车站行人错落游动,他拉着行李箱在其间随波逐流。站台被落日镀上旧日的色彩,他伸手遮挡晃人的昏黄。
录取通知还早,他仿佛已衣锦还乡。齐越杰的嘴在齐卫平那儿把不住门,齐卫平在自己儿子出息了这件事上更把不住门,一传十十传百,塘泽的乡亲就当齐怀生已经是镇上出的第一个江大生。在他们的认知中,好像清华北大之外,就属江大最牛气。
石板路旁的柑橘树又结了硕果,中心广场的巨榕仍旧郁郁葱葱。海浪仍在拍打礁石,山上的祠堂、妈祖庙、佛庙香火长续。
他到庙里献几支檀香,不知道许什么愿,只好祈祷所有人平安,再合十参拜。他顺带拜访了黎斯家,看见各式各样的祭祖供品,原来中元节又要到了。
“不高考完了吗?朋友没来啊?”黎斯笑,正蹲坐在家门口一竹凳,修着木偶,“那个叫什么然的。”
齐怀生闭了闭眼:“嗯,没来。”
“我还给你俩准备了毕业礼物。”黎斯放下手头活,抹了把汗,去屋里拿了两个拉红联的小木偶,都写着“前程似锦”。两只一看便是对偶,武生小生,服装设计极讲究对称。谁也没戳破,齐怀生也知道自己最大的秘密已经暴露了,笑得无奈。
“一只给他?”齐怀生挑眉,“不是每人一对?”
“建议你毕业晚会那天送给人家哦。人家吹萨克斯,你上台献去。”黎斯一本正经调戏他人,与他小时候还有几分神似,“说是你送的就行啦。你哥我做好事不留名。”
齐怀生摩挲两只木偶的脸谱,都笑着。彩绘很细致,眉眼、鬓角,勾提斜飞,每一笔都是活的。看着看着,还觉得小生与陈向然有几分相似,嘴角不知不觉上扬,又突然收敛。
考前忙着复习,考后忙着选学校选专业。闲下来了,行走在故乡的荒原上,一种广阔而深沉的哀寂就包裹了他。荒草迷眼,以前的人观天象而行。他的未来甚至没有天上的星星为他指引。
他重新买把吉他,镇上的集市买的,音质粗糙。他调了音,修饰外壳,跑到浪边去弹奏《鲸吟》。
潮水哗然,副歌反复弹奏几个高音,像鲸鱼陨落前最后的哀鸣,无助而不知疲倦地发出声音。
鲸病了,病重到无力游动,下坠受到来自深海压力的痛苦,会发出最后一声长吟。死后遗体仍在下落,鲸落现象由此出现。
但人类少能发现这类现象。齐怀生最懂海的幽邃,许多哀嗔藏得太深,不易被人听见。
他将木偶摆放在家里的梨花木桌上,没有带走。
海中毕业典礼,他买了一束捧花,清丽的康乃馨,要给叶知的。去时碰上汇演,他便站在校门口干等着。
没等到叶知,等来一个扶着眼镜,鬼鬼祟祟打量他的学生。他不悦地回以目光,然而那学生叫出他的名字:“齐怀生,生哥?”
“你哪位?”齐怀生反问。
对方再问:“陈向然偷溜出校,都找你去了吧?”
齐怀生看着对方,穿着随意,没有校服,却是从海中大门走出来的。眼球微微上翻,近视度数一定很深。
齐怀生知道自己凝视人时显狠厉,这学生往后缩了一步,说:“我是他同桌。你来找他的吗?”
同桌,陈向然说过,他两年同桌只有一个刘永凡。都是缘分。
齐怀生顺口说:“对。”
“你知道他生病么?”刘永凡说。
“知道。”
“那他回来参加高考了吗?”
齐怀生叹气:“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两个互不相关的人因为陈向然并肩了一段路。
刘永凡问了他很多问题,好像比起同桌,他这个外校的更了解陈向然似的。齐怀生一直认为这是个沉闷的学习狂。今天一见,和想象中有点不同。聊及他同样罹患双相,处于轻躁狂时期,齐怀生的态度倏地软下来了。
他说起班里很多事情,提到很多齐怀生没听过的名字。绕来绕去也绕不过陈向然。听到叶知的名字他竖起了耳朵,说有个叫吴自兴的家伙构陷她,陈向然阻止了这件事。
齐怀生攥紧捧花的彩带,拳骨发出“咔”的声响:“这个吴什么的,人呢?”
刘永凡全然没听出其中“杀气”:“早出国了,去加拿大了。人家爸以前还是加拿大籍的,赚的加币。”
“呵……”齐怀生嗤之以鼻,“混小子挺滋润。”
“未必。”刘永凡笑笑,“他那副衰脸,跟从来都过不好一样。”
毕业晚会的节目是自由观看的,傍晚五点开始。刘永凡说是高一出演,唱歌舞蹈器乐,无非是这些。
这天天气意外的晴朗,晚霞灿烂曜目,给云团镶了金边。齐怀生面对光,身后拖着单薄灰影,轻轻嗅了嗅手里的捧花,淡淡的满天星的香气。崖壁上方,海中礼堂传出空灵的合唱,旋律轻羽般送往远山。萨克斯伴奏不大夺人耳目,却瞬间将他带回曾经的夜晚。
那晚的文艺汇演有过更悠扬的曲调,他怒气冲冲地召集弟兄替他打听。可惜一众好友“办事不利”,只知是海中的“文艺小王子”,演绎了他最爱的曲子。
好天赋,他那时矛盾地想,那“小王子”不经许可大改旋律,优秀的改编仿佛在质疑他的能力。
可他再没听过那么美的演奏了。今后也不会有。青春的回忆和爱留在瑟尔夫陨落的那天,他带走的只有无力,和需要时间消磨的恨意。
壁画还在,不知谁在右上角题了“游鲸”两字作画名,还刻上了陈向然的名印。
刘永凡适时地说起:“我们学校今年开始设置专门的艺术班。因为白峥考上了清华美院,陈向然留了这幅手笔,还上过知名画展,卖了画。听白峥说,”他拢着嘴,神神秘秘的,“赚了十好几万呢。”
十好几万。
风簌簌穿过心脏,冷冽如刀。这样的数字,齐怀生只有在欠叶近成债款时才有概念。本有机会年少有为,陈向然没有继续走下去。
一年来他不敢回想,他曾经的爱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失去过什么。
刘永凡接着说:“这么宣传,别人一看,还有点‘全面发展’的意思。”
齐怀生轻蔑道:“招生的资本对吧?”
“招商的资本吧。”刘永凡笑,“海中的投资商越来越多了,学校会一直扩招的。”
“学费又要涨了?”
“也许吧。”
……
他们在岔路口分开。齐怀生没等到叶知,抱着花上山了。
山顶,他离黄昏很近。抬头是暖黄的云团,低头见草尖、树影在身上摇晃,满目斑驳。
他单膝跪地,临崖处轻轻放下花束,什么也没有说。
长风布泽万物,青春也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
少年的苦泪来不及摊开,就埋进过往,成为无人听见的长吟。
作为牺牲品,也作为幸存者。
青春结束了,但有些东西不会。它们会悄悄地跟随每一个少年走入成年。
可能是财富,也可能是待解的结。
感谢追到这里的小天使![鞠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8章 鲸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