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一名实习医生转正不到半年,叶知一天收不到几个病患。来人常是第一周收到的几位。一个久病的良医,药调得快,调得准,患者从一周一诊改到三周一诊也是几轮内的事。
这些年叶知觉得自己还蛮幸运。读不成文科,也没有耽误读精神医学。和齐怀生同年考上江大,离开那座小城和一切冗杂的关系。
她康复了,也常想是什么时候康复的。没有什么大彻大悟豁然开朗的瞬间,不过天发现自己的生活已经变了样,过去的争吵越来越远,药量越来越少。周末同齐怀生路过珠江,江上日落与内海湾的夕阳奇妙地重合,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世界明亮且真实了起来,她深深融入到江边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之中。
她打开繁复的锁链,从黑暗中迈出,又是这世界的一员。
那年她二十,刚刚大三,五年痊愈。穿上白大褂,从求救者变为施救者,对每一位前来首诊、无神无措的患者说: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痛苦,但请放心,这是可以治好的。
齐怀生说过她:多笑笑,你一笑,病人也愿意和你说话。
今天又添一位首诊。
叶知送走一位复诊患者,又收到一封感谢信,翻来覆去正读着,随手点了叫号。
“请,零七,号,陈向然,到606诊室就诊。”
来了一位久违的熟客。
陈向然消失得突然。叶知从医院回到校园,那个受人追捧的“文艺小王子”仿佛一夜间成了忌讳。问了谁都是摇头、遁走。孙临潼听到她问起,脸霎时苍白,嘴唇颤抖着碎念。叶知凑近了才听清,他说:“不是我……不是我……”
再是申恺,他挑明了,是齐怀生不让说。
重名的很多。大学时听到陈向然的名字,叶知下意识找人,过一会儿回过神,发现是同名的学长。医院实习期间再听到名为陈向然的外科医生,叶知没什么想法,知道对方是全院有名的主任医师。
看到熟面孔,她还是吃了一惊。
天光穿过帘缝,正投在诊室门前。进门的男人正撞上灰白的光亮。他耷着眼,头发蓬松、微卷,脸侧垂下散乱的发丝。陈向然留了长发,后脑勺用皮筋胡乱扎了根狼尾。一圈小胡子没刮,看着有些扎手。
蓝灰色羊毛衫,灯笼裤,俨然一副“艺术家”模样。
叶知手里的茶杯举到唇边,没喝,直盯着他的脸。那双眼乌黑,眼白有血丝。瞳仁不对焦,也不看她,深若古井,无波无澜。
他就那么走过来,拉椅子坐下,目光落在桌上的感谢信。字很大,他能清晰地看到内容。
叶知哆嗦着喝了口茶,烫得直咳嗽。
“咳咳……咳——”
“工作做得不错。”陈向然开口。
叶知多喝了一口,盖上杯子:“谢……谢谢。”
没有叙旧,没有寒暄。仿佛就是初次见面的医患。她压住尴尬的情绪,浏览他的量表分数,划出重度抑郁和重度焦虑两项,问了他的症状。
陈向然说得很熟练,好像曾经无数次交代过这些。
“上一次看病是什么时候?”
“高二。”
“什么时候停药的?”
“高三。”
叶知眼睛都睁大了:“为什么不看医生?”
高亢的女声在小小的诊室里回荡。陈向然从容地沉默,似乎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空气愈加凝固,门外走动、呼喊、叫号的声音此起彼伏。
叶知抵着眉心,当下自我检讨,是自己问错了,她应当问:“为什么今天又来看了?”
陈向然手里把玩着一支圆珠笔,在打印失败的报告单上随手勾了几笔。极其顺手,但他不大记得自己画的什么:“没什么。跟人做了个交换而已。”
“什么交换?”叶知警惕地眯眼。
“有个屁孩儿,学不想上,艺考也不去,就找我学画。非得我看医生吃药,他才回学校去。”
叶知松了口气,只要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灰色交易就好:“那是好事儿嘛。我给你开这几种药,记得按时吃。”
键盘声很清脆。陈向然跟着节奏转笔,最后一下没转成,“咔嗒”掉在桌上。
他一动不动地,垂眸愣了一会儿。
“吃药有用吗,叶知?”
这种问题叶知听过无数遍,也无数次安抚恐惧副作用的病患。她只是从电脑上移开视线——碰上了一双沉静而绝望的眼睛。
那眼睛很深,有一种寒冷在多年前就侵入了他的骨髓。
“你得试试,每个人对药物的适应程度不一样。”叶知很快换了说法,递出诊断书和处方笺,“两周后来复诊,有什么药物反应和我说。”
“嗯,谢谢。”陈向然拿走单子,走向诊室的门。
叶知在电脑上敲击了好几下,也没听到开门声。
“还有事吗向然?”
“那个……”陈向然背对她,狼尾辫挂在凸起的肩骨上,手紧紧握着门把,“那个谁……”
“嗯?”叶知没听清后面的话。
“……没事,谢谢你。”他开门出去,没有回头。
门缝合上,叶知才点下叫号的界面,进来的是一对母女。女儿穿着附中的校服,戴个眼镜,松垮的辫子。一看资料,杨翎,十七岁,在区级二甲医院有过就诊记录。
青少年患者,叶知默默叹了口气。或许她最想帮助的就是这些孩子,可也最头疼这类病号。
叹气的瞬间她低下头,正看到废弃的打印纸上画了一只精致的猫头,大眼睛六道须,额上是阿送独有的标志。比当年他与齐怀生合送予她的生日贺卡画得更好了。线条干净,一气呵成。
她心血来潮想起什么,拿出手机:“不好意思,我打个电话。”
患者的母亲一点不介意,拉着女儿的手不停地说着。
忙音只响了三下,那头传来一个颇有磁性的男声:“干嘛?忙着录像呢。”
叶知手都颤起来:“哥……”
陈向然提着药走出医院,手机又开始振动,他看都不看,红键一划,拒接。
午后阳光惹眼,他眯着眼站在公交站,掏出手机想看看时间,又是来电界面。屏幕上大大的“龙皓”两个字,他感觉眉心一跳,头疼。
还是接了,省得这臭小子蹲在城中村巷尾找他。
“然老师!”一个无比热情的少年声,“咱们下次上课什么时候?我可回学校上课了,你不能食言。”
“食什么言?”陈向然一手插兜,宽松的裤管耷在运动鞋面。
“教我学画啊。”
“不会。”
“怎么就不会了?你上次上得多好啊。”
陈向然捏了捏攒竹穴:“谁他妈给你上过课了?”
“就上回去你家的时候啊。”龙皓一点没觉得这叫强词夺理,“你那幅蝶笼,画得太有味道了。我就看那么几眼,都能学到好多东西啊。”
陈向然轻叹,心想这孩子过誉。看几眼就能学到东西,完全是人家的天赋。
看几眼就能学,那就自己来看看。陈向然只能这么告诉对方。
于是又在家门口看到龙皓,刷着手机,立着羊毛领,一身冬校服,怕是一下课就过来了。城中村窄巷满是黑洼洼的水坑,那发黑的裤管指不定是被哪只路过电驴泼湿的。小少年毫不在意,蹲在那像个街头流氓。
站起来冲他笑,又显得单纯。龙皓今年十七,还在读高一,身高已几乎压过陈向然。
陈向然没看他,钥匙一转进了家门。开起小日光管,是个七十平的住处。小小一方空间,愣圈了二十平地方作画室——各式型号的颜料、画笔、刮刀、画布……琳琅满目堆得到处都是,一走进去,很难有下脚的地方。
用龙皓的话来说,饭吃得挺单一,画具倒应有尽有。
“然老师,又去吃墨鱼仔了?”龙皓往脚上套塑料袋,才小心翼翼踏进画室,“你从那个方向来,一定是去海鲜摊了。”
“嗯。”
“你怎么不换换花样啊?不如我请你吃顿牛排?就当学费了。”
听到牛排,陈向然瞥去一眼。他做过电疗,往事不太记得清,只记得因为“牛排”,惹过某个人不开心。
他没说话,掀开一块黑布,露出室内唯一的画架。《蝶笼》还挂在上面,差不多晾干了。
金黄、橙红、殷红,层层油彩厚实叠加的天空,漩涡一样,飞散彩色的碎片,咋一看,像要把人的意识卷进热烈幽深的画面。这样的天空下有一方形的笼,栏杆延伸出长长的黑影。笼中一只蜷缩的虫,背上残存荧绿的碎末。棕褐发黑,干瘪丑陋。卷须的几分动感昭示它尚有生命。
一只碎了翅膀、囚于笼中的彩蝶。丝丝颤动,还苟活着。龙皓看得入迷,伸手要碰,被陈向然打掉了手。
“没干透。”陈向然说。
龙皓环顾四周——墙上、天花板都是干了的颜料。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画卷。“你还有几幅画呢?”
“卖了。”陈向然推开窗户,顺手擦亮火机,点了根烟。
小巷上方一线天光,朦朦胧胧给他圈了一层绒边。他形容颓丧,轮廓却是年轻的,轻烟拂过他的下颌线,袅袅向天际去。
龙皓从不懂客气为何物:“老师你别开玩笑了,你哪卖出过画呢。哈哈哈……”笑了好一会,目光被陈向然的侧脸吸引,那面不改色的样子,不像开玩笑,于是笑声直线下滑:“呃……卖了多少?”
陈向然伸出手掌。
龙皓猜了个靠谱的:“五千?”
陈向然摇摇头。
龙皓眼睛亮了:“五万?”
陈向然似乎翻了个白眼。
龙皓的神情像是被金库闪瞎了眼:“该不是五十万吧老师?”
“五百。”
龙皓:“……”
按画的大小、画种划分,五百到三千不等,还是与画廊老板混熟后,给做的推荐。大型画展愿意以低价售画,算是幸运之事。幸运到陈向然疑窦频起,他起先试着交易了一幅画,八百块,钱入卡里,无事发生,他才交出手里其它作品。
没事涂几幅简约的画,一个月的花销就有着落了。没什么不好的,陈向然想。
然而有位爷不同意:“凭什么啊,然老师,这么好的作品你就贱卖了?”
“没什么好作品。”陈向然吐出白雾,在窗台上敲去烟灰,“没有人欣赏,它就没有价值。”
可能是他身上捉摸不透的气质,龙皓不时感到他话里有话。
“那我欣赏,你是不是可以卖给我?”龙皓正色道。
陈向然觑他一眼,烟支举到唇边:“多少?”
“蝶笼。”龙皓指向画架,“十万打底,你去问问展厅,让他们跟我拍卖。”
“成交。”陈向然碾灭烟头,准确地透进烟灰缸,走出门去。
龙皓愣成块木头,扯扯发皱的校服,追到门口喊:“我是帮你抬价啊老师,你把画交给我,我帮你卖,你给我分成怎么样?一成也行。”
洗手间里传来闷闷的回音:“随你便。”
龙皓一蹦三尺高,开始搜刮这画室里的画。大部分都卖出了,只在抽屉里发现一幅用塑料袋包扎起来的旧画。
金橙的天空、绿树、黄花、红绿操场、褐色的楼,五彩缤纷勾勒一个纯白的翩翩少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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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蝶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