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有车流声、喇叭声、人潮声,甚至有熟悉的商城广播,在这些声响衬托下,齐怀生的声音就显得尤为孤独。
三年前陈向然在江洲流浪,齐怀生还在家乡倒弄海产。如今换过来了,江洲依然是个滋养孤独的繁华都市。
“噢……”陈向然沉吟,“没事,你好好上学。别辜负了……”他极不自然地顿住,又说:“你自己。”
“你在哪?”
“没必要知道。”陈向然换了耳机,蹲下身挑选颜料,“等你回来,我一定不在了。”
“我……”齐怀生语塞,“对不起向然,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我走之前没有告诉你,我以为我办完手续还能回去——”
“我不难过。”陈向然用刮刀勾出一团深蓝,颜料反光将他的眼睛刺得发热,“没什么难过的。”
他不难过,他心神交杂,想不出该为哪件事难过。
齐怀生回以漫漫沉默,几声悠长的呼吸如覆霜雪。半晌他说:“不难过……不难过为什么找我?为什么要知道我在哪?你记得我说过有些话留着以后说吗?我现在说给你听。”
陈向然没有使用调色盘,用刮刀直接搅弄颜料罐。心想说不说不重要,他其实不那么想听了。
但仍静静等对方吐露。
“我妈,我妹妹,你们学校的人……很多人,世上不只有你在和郁病作斗争。我很想了解你们,去触碰那个最核心的东西,不是叫你们坚强,也不是劝你们开心,我想要真正帮到你们。”齐怀生顿了顿,“以前我妈和我说,人有一件一辈子不能舍弃的事,是很难得的。就像我们小时候常听到的,‘只要坚持就会实现’。可如何靠坚持做一辈子。黎斯还在老家蹲守,我妈选择结束。尽管这些是不是值得、有意义,还是自私、不知本分,也不能由我评判。”
“你知道的,我也曾以为我会坚持一个理想,等我回过头来,我的生活一片狼藉,早就不是我认为的样子。什么灯光舞台都没有,我只是流水线上一颗螺丝而已。”
“我理解你们学校那种极致的高压,还有在这种高压下诞生的高分。学校……只是另一种意义的流水线吧。”
“陈向然,当时我告诉你有些话以后再说,因为我说不出口。我记得那天在海边,你说将来想要住在石川山顶,每天敲敲钟,和我弹琴作画。我舍不得告诉你我放弃了、妥协了。那样好像是对你坚持那么久的背叛。”
少年的灵魂快速抽拔,拉伸成另一副模样,似乎不再能回头了。
陈向然眼角垂下,手里的色彩仍在延展:“你想劝我?”
他一定猜对了,因此齐怀生才突然窘迫:“我没有资格左右你……你有你的选择。哪怕……哪怕从此你身边没有我了。我只希望你好好的。如果理想让你的人生变成无限挣扎,我不愿你这么挣扎,太痛苦了。我曾经也认为你该去更高更远的地方,不该陪我止步于江洲。现在我只希望你是陈向然,就足够了。”
“那……我怎么做呢?”
飓风席卷空旷的大操场,那面石壁就耸立在东侧,平滑齐整,朝霞是橘粉的色彩,赋予它神圣的光芒。
陈向然站在风中,目视这庄严的一幕。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工具,低声自语:“改变,就不是陈向然了……”
他略一偏头,就看到孙临潼展开横幅,指挥所有人挂满整个操场。孙临潼也好像有感应一般望来,一瞬间陈向然仿佛回到偷听严霖辉和这位小少爷谈话的时候。
他曾经被严霖辉的某一段话激励,而现在,那些话就像是陷阱一般。
——“你知道吗?我当初也爱画画,上高中以前。”
——“所以吧,总觉得人就应当努力、上进,要有理想,有抱负,要过上想要的某一种生活。要死要活地坚持、反叛世俗,把自己困在牛角尖里,把周围的人牵连得一塌糊涂,还认为一切都理所应当。”
——“后来发现,那些困住我们的东西它根本就不存在。只要你放弃与之对抗。或许会觉得可惜,但至少,路走通了,不至于绝望。”
——“我不想说什么你们还年轻,执着地追求理想很正常,以后就明白了之类的话。我只是不希望我的学生钻进牛角尖就出不来了。以为自己在反抗,其实在别人眼里不过是在置气。为什么?因为你还弱小。正因为这样,一旦反抗失败,就会万念俱灰,人就是这么走向毁灭的。”
“要是觉得,这世界上有什么你想反抗的东西,那就变得强大起来。到那时,你才能改变一切,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严霖辉是对的,他怀着真诚对他的学生如此说。
可是。
“我不想改变。”陈向然“唰”地泼上一划长长的油彩,尾笔骤雨一般泼洒开去,“改变别人,和被改变,没有什么区别。”
“我没有你想的固执,我只是不明白他们满口的正确和错误、应该和不应该。慢慢的……我好像也不得不像他们这么想了。”他的声音温柔且坚定,“齐怀生,我对自己没有期待。我有太多“更好”的、“应该”做的,没有余力期待以后。即便我想找回我自己,我也早已不能是自己了。”
当年那幅丝线悬挂的向日葵板画,还在高一十六班的教室后方。新入驻的学弟学妹没有人舍得擦去这幅画。
它留在那里,像一个警钟。
反抗失败,就会万念俱灰。他当然会失败。陈向然很清楚。从瑟尔夫看清它狰狞的深海开始,他也冷静地凝望着这个世界。
黎明天光微醺,刮刀下颜料蜿蜒出蔚蓝的底色,大朵软云漂浮,霞光、灿云交融。云上有扁舟,舟尾立飞鸟,鸟喙轻啄白羽。鲸鱼瑟尔夫晃过巨大的身躯,翱翔云中。
底色渐深,瑟尔夫蓦地驶入黑夜。陈向然更换刀具,巧添多笔,条条灰色水纹爬满整个石壁——他曾经也以同样的手法为程希修改笔画。这些波纹残忍地让人看清,鲸所飞翔的无垠天空,不过是海面的倒影,是镜花,是水月。黑夜到来,它失去方向,沉入深海。它远去,陈向然再听不到它。
他试过争取,不像一个标准的作品被打造。但他没有打败任何东西。唯一的收获是认识到有些伤害埋根之深、历来如此。
“齐怀生,谢谢你……”
电话那头静若夜阑三更,没有回应。
“也替我谢晋哥他们。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做决定……无非自己承担罢了。”
“什么……”齐怀生闷住喉底,“你说清楚,什么意思?”
“我只是过不下去了,也不想过一段随时会失去你的人生。所以放我——”
“现在他妈是我在失去你!”齐怀生咬牙说。
吼声突如其来,震耳欲聋,陈向然倏地呆住了。
“是我又错了……不该留你一个人。我应该带你走,让你在我身边寸步不离。如果你只是想大作一场引我回去,”他冷笑,“我答应行么,你明天就可以看到我。”
陈向然长久无波的心像海绵一样拧起,沁出血来。
大作一场。齐怀生,如何能说出这样的字眼。
“你说过,人没了什么都不能没有聊以寄托的……人和事。”陈向然句末一颤,语调终于露出破绽,“你不是,懂的么。”
齐怀生的声音抖得厉害:“算我求你,陈向然,等我回去。你答应过会给我一个挽回的机会——”
“别这样。江洲很好,齐怀生。”陈向然忙着将蓝色、白色的颜料泼洒,没有立即回应。壁画品相初见,宏大而壮观,“海神也不能保证你不会遇见风浪,我们各有选择……”
“不是选不选择的问题吧。”齐怀生暗自破开了声,“如果你一定要走上绝路,为什么还要打这个电话?为什么我们不能在那天就分开?为什么要让我从此以后忘不掉今天?为什么一个一个……”对面哽住哭腔,“全他妈因为我的疏忽离开我。”
陈向然手腕微颤,缓缓放下刮刀。
颜料粘稠,顺着刀缘缓缓流淌,滴落在人字梯上。
“陈向然,你对我,可真他妈残忍……”
可他不愿悄无声息地、莫名其妙地消失,没有最后一面,最后的剖白。
齐怀生忍不住咆哮:“所以我不懂,我不懂啊,你为什么不治疗?为什么不好好读书?明明是你劝我上学,自己却做不到,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齐怀生的声音从耳机里泄露出来,他那么用力地叫喊,陈向然的耳膜撕裂般疼痛。而他任其痛,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刮刀仍在石壁上“唰”、“唰”地涂画。
操场的风很冷,油彩很快干透,因而他必须画得快一点,更快一点。
想说的都说了,像是交代完最后的遗言,留下最后的色彩表白。却在这时候,想起了齐怀生曾经讲的故事。
他的故事很多,陈向然偏偏想起了这个。
三个流浪汉。
一个高兴地握着福彩;一个死死地盯着福彩;还有一个一无所有,面容呆滞,形同木偶。
你想成为谁?
他垂下握着刮刀的手,心里的聚焦渐渐从木偶,转移到第二个流浪汉。
五月的最后一场雨,毛毛盈盈渗透街里每块地砖、每根房梁。路过不透风的巷子、经过檐下飘荡的衣物,霉味和潮气仿佛要钻到人灵魂里去。
陈向然沿山路而上,耳边贴着手机,哽着喉没给任何回应。齐怀生对着电话,喊得嗓子嘶哑难辨,仿佛喉底夹着心里流的血。
陈向然一言不发地听着。齐怀生每哑一个音节,他的视线就模糊一分。他不挂电话,他该让齐怀生骂个痛快。
山顶,极颠亭十年如一日耸立最高处。他站在亭前,再次远眺天地。
操场上一片混乱狼藉,少男少女肆意反抗,老师们很快各自认领自班,把人聚到一处。孙临潼策划了那么长时间的行动,短短半小时宣告结束。此处望去一切渺小如斯,少年的苦楚庞大又不足为道。
谁家檐下挂了铜铃,被风吹散流苏,叮铃铃地响。陈向然长风披身,身前是万丈深渊。
手里攥着那张联名信,恍惚间想起那个狂风肆虐的黄昏,残阳将绝笔信上的笔墨变得刺眼。纪封道在信的末尾表达了向加害者叩首的决意。
一向低调的男孩不愿在静僻的河滩上默默死去,而选择血淋淋地横陈在人来人往的教学楼广场。
他曾被男孩叮嘱走向光明,到底还是殊途同归。
“你在哪?去找老师同学,别一个人……”齐怀生喊累了,靠一口气拼命表达着:“你想一下你妈妈,想想我,还有叶知,阿恺他们……”他快要说不出话来。
陈向然揪住心口,咬紧了牙关,默默垂下手机。齐怀生的呼喊散进风里,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海中操场外围,申恺汗流浃背,雨丝黏在发梢上。他伸长脖颈,努力让操场、主席台和天空都收入眼底,尤其那块巨大的石壁,以及石壁前一众蓝白校服的其中一个。
他找到了,陈向然交出了一幅谁也挑不出瑕疵的壁画,从操场隐秘的偏门离开,往山里走去了。
申恺预感不妙,疯了般打电话给齐怀生,回应他的只有正在通话中。
整个大操场在凌晨微雨中静谧,喇叭被关闭,横幅被摘取,手机录像被没收,这场活动的始作俑者不敢言语。
有雨声,有个别老师的呼喝声,横幅拖拉在塑胶跑道上的沙声,衬得场上似是无声,静得令人窒息。
突然砰地一声,如巨石砸入镜湖。
回声在山间如浪涛蔓延。申恺有一瞬间怀疑自己聋了,只剩下尖叫一样的长鸣覆盖一切声响。他应当是看见了,一黑影自天际飞速坠落,落在主席台前、游鲸壁画前。声响的来源正在场域的最中央。
一瞬间,四面八方在场的人皆被镇住。反抗者、参与者、镇压者、围观者、隐藏人群间的背叛者,都怔在了原地。
全场定格,像是谁完成了一幅转瞬即逝的优美画卷。
还有一章收尾,然后开启七年后复合篇章,后面会轻松一点。感谢阅读[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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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