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吟 第74章 宁静

齐怀生的房间衣柜大敞，琐碎的生活用品铺了一地，他掀开行李箱，一个人默默打包行李。自打红毛那群小混混被区属公安局抓走，他巡逻不去了，其它兼职也不再找。

他常常望着柔白缱绻的天空恍了神，没有一点实感。掀开行李箱才想到，原来他已经答应了齐越杰。去江洲的票买了，入学手续的资料准备了。心却跟这春末夏初的天气一样，拧巴成一团。

他要走了，是自己做的决定。他希望只是情人暂时分隔两地，但也明白只是希望。关于陈向然，千头万绪让他胸口一阵钝痛。他不是个会逃避的人，越疼他便越是反刍，去想陈向然如何失望、惊愕、受伤，乃至憎恨他。

“往远点看啊，笨小子。”几天前，刚过三十三岁生日的齐越杰父亲似的抓他的头，对他说，“现在不好好抓住人生，以后啊，自身都难保，你还想干嘛？养你爸？养咱姑？还是筹备阿嫲的后事？”说到这，一种迷信的忌讳让他顿了顿，“别怪我话说得难听，人生嘛就不是那么愉快的过程，有些事该来都要来的。”

“我当然懂。”齐怀生打开他的手，“是你不明白我的顾虑。”

“我不明白什么？”齐越杰愉悦地挑挑眉，呼出一串烟，“说来听听？”

齐怀生只是“哼”了一声，仿佛在说“懒得说给你听”。

齐越杰反倒不问了，毕竟兄弟俩一个德行。硬是撬开他的嘴，只会让他闭得更紧。

这段时间齐越杰总像怕他有异心似的，不停重复去江洲之后的事宜，重复这件事的重要性。齐怀生只奇怪他不再提起姨父了。明明先前可喜欢提那老狐狸了，就为了激起他不想欠人人情的性子。

“所以这个人情，你要怎么还叶近成？”齐怀生几乎是逼问。

“钱呗。”齐越杰回答得理所当然，“这是我该想的事，小孩子好好读书就是了。别想什么有的没的顾虑。”

“嗯。”

“这几天，好好跟人告个别。”

齐怀生收拾生活用品的手一滞。

他衣服不多，衣柜已差不多清完了。一些要带的课本练习也整理好了。衣架和拆装式小鞋架正拎在手里，一个不慎掉了两根零件。

“告……什么别？”

“去了就别回来了，跟我在那扎根。”齐越杰说，“大城市好，以后孩子也可以有更好的资源。”

的确，他还盘算着两地跑，一学期回来两次，寒暑假在这陪陈向然之类。所谓世间安得双全法，两全其美当然是幻想，只是齐越杰戳破了最后一点泡沫。

他不说话，对面便说：“你知道吧？我和你嫂子是高中同学。”

“嗯。”齐怀生默默捡起地上的架子腿。

“高中嘛，那时候毕业就分开，很自然的事。多年后老同学再遇见，就是另一段关系。人还是那个人，但是吧，社会就是个看地位、看身份的地方，老同学也会变质，陌生了，或变成利益合作。一切都是在变的。你现在觉得惦记、后悔的事，将来不定你怎么看呢。”

齐怀生停下叠毛衣的手，讥笑似的看他：“那你跟嫂子是陌生了，还是利益合作？”

“都不是。”齐越杰说，“再怎么变质，再怎么变得衣冠楚楚，老同学就是老同学，以前穿脏校服、逃课打架的傻样，谁还没见过了。”

齐怀生不搭理他，他便补上一句：“你和陈向然也一样。”

齐怀生坐在红木椅上，面对空荡荡的客厅，一想到这些便露出自嘲的笑。齐越杰只猜对了一半，他不在意什么变不变质，不过在想齐越杰最开始的那番话。自身难保，还能干什么呢？

他于是答应了。大不了分离一年，只要他好好向陈向然解释。

他翻起身来，去摸索手机，快捷键拨通了叶知的电话。听筒里却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他放下手机，无意间亮起屏幕，看到陈向然好几通未接来电。心下一惊，赶忙快捷键回拨。接起来的却是个女声：“喂，你是……向然的朋友吗？”

那女声小心翼翼，带着中年的沉浑和沙哑，他听过，是林岚的声音。陈向然的手机怎到了林岚的手上？

齐怀生霎时间做了百八十种悲观猜测，怒气升腾。他做久了痞子，被惹怒时，全不顾忌长幼礼节：“你又把他怎么了？”

阴沉的调子触愣了对方。林岚抽噎一声，说：“那孩子一定是找你去了，阿姨请你劝劝他好吗？算阿姨求你，求求你，帮阿姨劝他回来——”

“你是他母亲。”齐怀生冷言冷语，“为什么是我来劝？”

他听出对面的手足无措，声线磕绊，在短短须臾间愈加苍老无力，最终也没发出别的声音来。

印象中林岚还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站在医院的日光灯下，面色的苍白、唇色的嫣红、项链的银辉都无比刺目，仿佛她是不动如山的审判方，少年们只能活在她的目光下。齐怀生对于她的坚硬和固执深信不疑。

权威竟也如此脆弱。

齐怀生几乎悲伤地叹出一口颤抖的气：“他在哪？”

“跑了……找人报警了。同学，你们关系好，你知道他会去哪里，对吗？向然现在可能不想看见我，我不希望他又跑远了，离我太远了……可以的话替阿姨劝一劝……”

面对恳求的口气，齐怀生竟同情起电话那头的女人来，他不善于安慰人，只重重“嘁”一声，什么也顾不上，径直出门了。他猜陈向然会回石川，他便在此处寻找。

他沿河快走，反复打叶知的电话。打不通，他一脚踢飞了路边的石头，砸进河里发出沉重的水声。回头重入后街，穿入巷弄，近河流中游，直到被一颗石头绊了脚，猝然跪坐在河边。惊慌了数个小时他这时忽地不动了，任裤管被粗糙的砂砾打湿。

云层从额间缓慢走过，他浸润在潮湿的空气里，努力深呼吸，手只是抖得越来越厉害。

一切都失了方向。他本想好了如何稳住陈向然，承诺一直等你，一定不放弃你，只要你需要一定联系得到我，一年后见等等……他没来由地充满负罪感，也不知自己做错了哪个环节，才落到这样左右为难的境地。

此处偏僻潮湿，他感到冷，但仍止不住地往脸上泼洒冰凉的河水，熄灭胸中炽热的急躁。

数个小时的横冲直撞，最后竟是在海中门口撞见他。

两个少年并肩从远处走来。陈向然揪紧自己的衣领，身形微晃，他身边的小少爷孙临潼只管侃侃笑谈。虚弱的少年穿得不多，薄薄的病号服大敞，露出里面白色的旧汗衫，下身是运动裤。风一吹衣裤紧贴身线，显出腰肋。齐怀生看出他又是瘦了，瘦得身骨嶙峋、触目惊心。谁见了这一幕都得唏嘘。然而孙临潼像只八哥，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对方的病态，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兴致盎然。陈向然只是垂眼，发梢在晚春的风里里柔软如柳絮，怔怔然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对方的话。

刚听到林岚慌里慌张的声音，齐怀生只能想到陈向然在他母亲面前发了疯。不曾想，他此时竟是这样恬静又满是厌倦的模样，双目凹陷，凝视积水成洼的地面。

他等着，几度想上前扯开孙临潼。他们靠得太近，大约交流着什么秘密。偏偏陈向然还任其耳语，毫无自觉地一动不动。孙临潼悄悄往他手里塞了张折叠的纸块，走了。陈向然没有向他道别，裹紧病号服，埋头打了个喷嚏，抽着鼻子朝后街深处来。

见到人了，齐怀生倒忽然退却，该说的话刺一样卡在喉咙里。

近了，可陈向然头埋得太低，什么也看不到。齐怀生看着他在冷风里就差把自己团起来，在他踩了碎石快要倒下时，一个箭步上去把他揉进怀里。

拥抱来得太突然。陈向然怔在他怀里，被迫仰着下巴。

他本不抱希望，凭着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出来找人，并不期望能够找到。此时所有委屈悉数袭来，眼前的景象模糊扭曲起来。

“陈向然……”齐怀生轻轻唤他。

“嗯。”

他稍稍松开怀里的人，捧起对方的脸。出乎他意料，陈向然嘴角有笑，一双乌黑无光的眼静静地注视他，像是期待又像是单纯的安心——也或者根本什么都没有。那眼睛太过空洞，让人琢磨不出好歹。齐怀生一时大脑空白，话也含糊不清。

“怎么在这？”他声音放得很轻，好像稍微重一些就会压垮面前这张薄纸。

“从医院跑出来了。”陈向然靠在他肩上，闷闷地说，“别训我，生哥，我就是想你了。”

那似是而非的哀求，齐怀生霎时鼻头发酸，搂在腰上的手抬起，五指插进凌乱的碎发里，轻轻揉抓，一举一动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想念和忧心。“不训你。你想去哪，生哥带你去。”

“你去哪，我就去哪。”陈向然抱住他，扯紧他后背的衣服。

于是齐怀生决定带他回家。

两人之间静得出奇。

拥揽着走在路上，海中的读书声渐渐远去，只剩穿巷风拥挤哀号而过。进了家门，也不见谁起个话头。齐怀生忽觉带他回家欠妥了，这家里几乎收拾得一干二净，陈向然怎么可能不发出质疑。

可他就是没有质疑。

他的眼神四下里觑视，扫过空空的书桌书架，敞开的空了一半的衣柜，就连客厅的茶几都空空如也。齐怀生偷偷瞥他好几眼，只见他面无波澜。

这样奇奇怪怪的宁静持续到午后。齐怀生给他吃了点心，扯掉病号服，换上一件码数过大的卫衣。替他穿袖子时，他似乎又笑了，笑容微不可察，可齐怀生就是捕捉到了。嘴角轻扯，眼底并没有笑意。

“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陈向然忽地望向他，“错过了就没机会说了。”

齐怀生一顿，他早该想到陈向然敏感如斯，吞吞吐吐并没有什么用。“啊……如你所愿，我要回校读书了。”

“江洲的附中？”

齐怀生愣了愣，猜不到他怎么得知的消息：“嗯。”随即语无伦次起来，“但……但是，我得空了就会回来，你需要我就给我电话，我一定会回来。把一个痛苦的你丢在这是我的错，但是我——”

“不是你的错。”陈向然仍两眼无神，一只手捧上对方的脸，几乎笑着说，“你尽管去江洲奋斗吧。我不是说了吗？你去哪，我就去哪。”

齐怀生凿摸半晌，眼睛越发瞪大，不敢相信陈向然话里的意思。

手机嘟嘟一响，是叶知在微信问他陈向然的下落，林岚也在找他，叶近成受林岚所托，去派出所报了警。齐越杰大约也是被叶近成联系了，往他手机上打了好几个未接电话。

而失踪的人正在自己面前说：你去哪，我就去哪。

他们十七八，如何不懂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应该。而这般棘手的年纪，大人也只得警告他人生如何是保险，什么是自取灭亡。齐怀生却说不出这样的话。

毕竟存活与自由不可得兼，逃离之心人皆有之。

他颤抖着嘴唇，最后只是说：“不，你得回去上课。”

话出口，他便浑身抽颤着后悔了，小心翼翼地观察恋人的脸——陈向然出人意料地没有失控。

这间房子从来是齐怀生独居，每日的死寂从未令他心生畏惧。可当下，陈向然越是寂静，他越觉可怖。

天花板的灯泡“噗”一声爆开，黑暗蔓延整间屋子，灯光余韵制造出诡异的景象。粘稠变幻的光影化开，金钟一般，在他眼前包裹住陈向然的脑袋，齐怀生忍不住朝他伸出手，他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因这一步，光晕收缩、扭曲、挤压，眼前人的脸就这么没了形状。

而陈向然仿佛不再渴求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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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