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以后,我们在哪里……
陈向然不确定这句话的含义,他大概是想说什么,或是要一个什么答案。
他早不再考虑“以后”了,以后在哪里,他甚至不确定自己在不在这世上。他们吻也吻了,可他们都清楚,是齐怀生强行将他留住。他从没给过明确的回应。
他会找借口,心说自己迟钝、被动乃至冷漠,不知怎么面对别人的好意。但骗自己多少遍,他还是知道自己不能回应。齐怀生因为怕失去,所以迎难而上,拉着他吻着他,要把他留下。他却因为怕失去,而选择后退。
一个常人能忍受一个患者多久呢?他又能心安理得地做一个拖累多久?
……
医院有自己的食堂,每日三餐都有一辆推车停在这条封闭走廊的尽头,等患者们或陪护们去领餐。齐怀生说医院餐单调、没营养,偶尔便给他带来些卤味,还有他爱吃的焗饭、炒饭。
每天的任务除了理疗,就是挂着水盯视天花板。他望着狭小的窗户,常感到精神科住院部的不科学,最需要阳光滋养的病患竟住在看不到天空的地方。加上药物的副作用令人烦躁,他甚至无法完成一些体检项目。每天在病情的痛苦和副作用的痛苦中来回摇摆。
还是只有睡梦令人解脱。
他胡乱裹着病号服,坐在病床上,脖子微微一伸,喝下齐怀生喂给他的一勺粥。前不久在电话里问的那句“对吧”,没有答复,草草结束了。齐怀生也不再问起,只是不停地说“你要快点好起来”。
抑郁症患者最反感、最逃避的劝谏之一。分明是充满好意的希冀,放在病患身上只是更多的压力罢了。
“为什么要快点好起来?”陈向然接受着投喂说。
齐怀生顿了顿,勺子轻敲饭盒:“因为摆脱了这病,你才能独当一面。”
“有你在,不可以吗?”陈向然微微侧头,神色茫然,“就这样,一直下去。”
说者无意,但齐怀生看着那只白皙的手慢慢放在自己裸露的颈窝,眼前人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消逝,他享受着这种依赖,还为此烧红了耳尖:“嗯……可以。”
“如果我这辈子都好不了呢?”
“会好的。”齐怀生只是给了鼓励,又像是不想面对。
不会好的。陈向然仍旧发自内心这么想。病得久了,他早想不起所谓“正常”是怎样的感受。即便药物有时令他达到平静甚至愉悦——那是一种陌生的感觉,由于陌生,或许还会令他退却。人习惯于黑暗之后,阳光都会变得刺眼。
他还没做好准备,去迎接这场持久战。
有时轻轻一挪视线,他会在齐怀生疑惑的表情下夺过勺子,自己吃起来,头都不抬。时间长了齐怀生心下了然,还有点想笑,回头就见叶知躲在门口偷偷望着。
齐怀生不想给压力,两人的关系没向任何人公开。但叶知已不止一次撞见他们亲密的瞬间,齐怀生知道想瞒也瞒不住,便由她去,等她准备好问个真相,再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哥,能来我病房里吗?”叶知怯怯地说,“有事和你说。”
齐怀生了然地跟着她走,四下看看混乱的走廊,拐进病房的一瞬间,他开口:“阿知,如果哥有什么选择,让你不开心……”
叶知默默坐回病床,盖上被褥。她的视线、眼睫总是下垂的,此时却直直地看着自己哥哥:“你真的决定了?”
“嗯,很早以前,就决定了。”齐怀生拉过一张塑料凳,坐在床边,“我和陈——”
“可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叶知目光里满是急切,“姨父他费了三层人脉才在江洲给你找的学校,是附中啊,你好好想想。”
“……”
附中……省里唯一能与海中一较高下的省重点。想想那时的中考分数,他也只勉强够到择校线。只是户口阻挡了他。
他算是见识到叶近成的手眼通天,但这老狐狸从追债到替他找学校……齐越杰是给他下了什么蛊药?第一天陪陈向然来医院前,齐越杰给了他电话,如果下个星期不去走流程办手续,就等于爽约。附中本来就不轻易开这样的后门。
费了多少精力和财力,不去上这个学,就太辜负全家的期待了。齐越杰是这么说的。他想说的或许是,太辜负叶近成的人情了,这老狐狸咱辜负不起。
齐怀生并非不想上学,听到消息高兴多于疑惑。可若能晚一点,再晚一个月,等陈向然稳定下来,能按时吃药、照顾自己、重新上学了,他再走,那样是不是才算有始有终?
他也不知怎的想及“终”字。
他回望陈向然病房的方向。
——“有你在,不可以吗?”
——“就这样,一直下去。”
齐怀生想,怎么忍心亲自为他筑起保护壳,又亲手替他摧毁。
回到陈向然的病房,那饭盒还没完全消灭。里头有排骨、火腿、白菜、豆腐,齐怀生亲手做的,搭配很丰富。
他坐在床上吃着,齐怀生拉了张凳子在边上看着。陈向然时不时抬眼看他——他不知道自己此时耷拉着眼帘,一副情绪低沉的样子。
陈向然把饭盒放在床桌上,空出一只手,摁在他手背上:“你……”
齐怀生抬眼看他时,他身后的纱帘被风轻轻撩起。外头阳光轻薄,从枝头叶缝中细碎地洒下来,是明亮却不刺眼的柔白。
苍白的病人踟蹰了一阵,才说:“为什么这样看我?”
陈向然有些过分敏感的心思,这些小心思需要鼓足勇气才说得出口。齐怀生知道,自己一定泄露了什么心绪,让他不安了。
他越是不安,齐怀生就越放不开手。
“你在纠结吗?”陈向然发丝凌乱,散在额角,显出几分可怜来。人敏感到极致,总会将所有的细节联系起来:“来医院那天,越杰哥和你说什么了?”
“在焦虑我上学的事。”齐怀生给他掖好被角,看他在药物点滴下昏昏欲睡,还强撑眼皮听他说,“暂时没有眉目,但我不会放弃的。”
话没说整,陈向然已经在药物作用下睡着了。
第二天,药物副作用就来了。
输液瓶用了新的药物,刚刚注射时喉管升起一股强烈的灼烧感。他硬着头皮忍受下来,之后食欲不振,每天昏沉地躺在床上,还时不时将午餐一股脑地吐出来。
恰好在副作用刚过去时,林岚来看他了。
她问他怎么样了。如果病情稳定,就提前办出院手续,不要落下太多课程。
“住院期间你自己看着,好点儿就写点题吧。这些……”林岚从纸袋里拿出几本习题册,“啊,对了,我遇到刘永凡的妈妈了。永凡也来住院,人家天天在床上写题,真是很用功啊。咱们也要坚持才行。”
往后的许多年,许多个日夜,陈向然想到此刻,都有所后悔。果然顺从才是避免麻烦的最佳选择。
但他没有。
输液瓶一滴、一滴地流淌药液。
扎着留置针的手紧紧攥着床单。
“积极一点,就没什么病啊病的了。整天睡觉,你也不嫌浪费时间。我也不逼你了,快高三了,这种时候应该干嘛你心里有数。”这些“不逼”的话语,藏着“命令”的锋芒,缓慢地、深入地刺进心里那摊烂肉里。
林岚行色匆匆。她似乎一贯如此,背包也没卸下,椅子在身边也不坐下,只是在他的床桌上放了几本习题。任务完成,她又要奔赴下一个任务。她的人生是一个又一个任务,工作、结婚、抚养儿子,都是任务,而且她要做到最好。
他不介意更努力,也不介意在精神好些的时候写题。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希望这是林岚提出的。
这个母亲明明曾经也严格又包容,为他倾尽陪伴和心血。他从学校被父亲接回家时,会蹲下身与他平视,对他说声“回来啦”。会问他,在学校过得怎么样,而不是今天考了多少分,拿了多少奖。
从某一年起,陈向然时常想到当时的场景——男人和女人在大街上推搡谩骂,每一句都力图在对方心上扎刀子,陈向然印象最深的是他们凌乱的衣衫和头发,横飞的唾沫,狼狈不堪。
他都想起来了,原来他真的去过海洋馆。
江洲唯一的海洋馆,那个造成他人生从高峰坠入谷底的海洋馆。
在海洋馆昏暗的灯光里,父亲和一个陌生女人在黑暗中亲吻对方。
陈向然在十色斑斓、光影交错的海洋生物群里,在水族箱的逆光里看到这一幕。
他的大脑开始欺骗自己,骗了自己十来年。
那是父亲的朋友——那不是父亲——他从未去过海洋馆。
可那天,父亲在来往的人群里发现他,朝他走来,站到光下,脸上划过玻璃池中蓝色的水光和鱼群的阴影。
“向然,这位是爸爸的朋友。”
他**岁,很小,却又不那么小了,父亲在试图遮掩丑陋的一切,陈向然只是呆愣、麻木地望着他,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尖叫。
后来的事他回忆不清了,只记得周围好多大人,他在人腿的丛林里被推挤来去,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阻止都从人群的缝隙里传来,小型的水缸被推倒,玻璃碎裂,水花四溅……
那时身边巨大的玻璃池,有一只幼鲸,呜呜地吟唱着,像是哭泣。
不负责任的父亲,和紧紧抓住他的惊慌的母亲,都在这些冷冰冰的叮嘱和学业的压力里。
“向然,这个题型你会了没?没事别老睡觉,睡多了精神也不好。”
可那是药液的作用,□□和阿普唑仑是逃避苦痛的温柔乡。
“向然,病了也要坚持,别不把学习当回事。”
可他做什么事都变得困难了。
“向然,你知道不读书的人有多惨吗?人没钱都过着什么日子,都只能干什么工作,你们现在的孩子根本都不懂。”
抑郁就是矫情,就是作的,就是脆弱,就是不明白世事炎凉强作愁。这些话听听没什么,从他们的口中说出来,是自然轻松的。可人总是受不住日复一日的言语侵蚀。
人没钱都过着什么日子……齐怀生会承担、会爱人,会在绝望时重新抓住希望。
不比现在躺在病床上的他强么?
“为什么可以这样阻挠、安排我……”他咬着牙关,佯装镇定,没意识到情绪已经淹没上来。
分明已经是听过无数遍的,普通的训斥,林岚依旧可以伤害到他,这是母亲的权利。
林岚还在翻题册,没听清:“你说什么?”
“该做什么,走哪条路……没错,我年轻,一无所知,这就是为什么可以引导我相信你们所有的话。我以为你还会关心我,直到……”他急促地呼吸,就快喘不过气来。
直到有一个与他少有谋面、擦肩而过的少年,用死来在他生命中留下印记和忠告。
不要忽视自己的感受。纵使所谓的教育是让你学会抛弃自我,也不要忽视。
“你说什么呢?向然,”林岚捧住他的脸,让他看着她,“你是我儿子,我怎么可能不关心你?妈妈都为你付出多少心血,就为了你好好的。你一生都会很好。就算没有你爸,我们母子都会一直很好。”
“妈……你很好吗?我不好,也不觉得你现在很好。”
“因为你还没长大。”林岚说,“等你长大了一切就都妥当了,一切就都没问题了,也就……没那么辛苦了。”
似乎所有人、所有一切都在让他相信,这个世上只有一条路,一个结果,一种选择,一种价值。人是不重要的,按无形的规则生活着才能获得幸福。每个人,不从这条路上趟过,就仿佛万劫不复。可他发现,所有人,哪怕最亲近的人也有他们自己的私心——这样的灌输是多么便于“教育”。
“陈向然。”林岚深深地呼吸,压抑怒气,“你就是非得在这地方浪费时间,故意来气我,故意跟我唱反调对吧?陈向然我告诉你……”
“妈……”
他哽咽着,快速地换气,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呼唤着母亲,可她从数落他到倾诉自己失败的婚姻,再到批判失败的生活和一个失败的母亲,用了那么长时间。护士们听见冲突从外面快步走进来,才安抚住她。
可他再一次地,感觉自己再跳不出这个循环的怪圈。他将永远在鞭策和自我鞭策下,放弃所有,把自己送入抑郁这个无尽的黑洞。
齐怀生说过,人没了什么都不能没了希望。而希望几乎消失殆尽……他究竟还能剩下什么?
他倏地想起什么,一把拔了输液针。拉大了针口,血滋啦一下溅出几滴。他感觉到疼痛,可疼痛依然是如此畅快。连血的鲜红色都是如此冶艳。
他匆匆跑出病房,刚出门,就跟隔壁病房的病患打了照面。他极力刹住才没撞上。抬眼一看……
是叶知。
少女眼里藏着跟他一样的迷茫、憔悴,绝望的模样就像是和自己摇曳的倒影相望。
叶知身形单薄,宽松的病号服下散发淡淡的桂花香气。她扶着墙轻轻游走,看到他时微微一怔。
她眼里的陈向然失了往日的温柔,四肢轻颤,大口呼吸,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他睁着双没有聚焦的眼睛,踉踉跄跄地走上前来问她:“齐怀生呢?他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他……”叶知被他的脸色吓得脱了血色,颤颤地说,“他今天没来。”
“我就是想问你,他今天为什么没来?”齐怀生答应过,周六一定会来。
他几乎是吼着说的,走廊里的护士担心他不受控,都围上来牵制他。叶知被他攥得肩膀生疼,挣脱了后退几步,拉开距离:“我……我也不知道。时间不多了,他应该是要去办入学手续了。”
齐怀生说还没有眉目,如何过了一天就要办手续了。
可当下他被情绪彻底控制,非逃出这里,非见到齐怀生不可。他像吸食了瘾物般迫切地需要他。
“办手续……办手续……”他反复喃喃,“告诉我,叶知,告诉我,他去哪个学校办手续?”
叶知不知怎的抿住了唇。
好像即将吐出的,是一颗长达七年的恶果。
疫情工作持续了很久,接下来也许能有一丝喘息的空间吧。因为太久没写也需要复健。
久等丫[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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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踌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