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然第一次见到齐怀生,也是今天这样的天气。雨夜、旧街、远山钟声、小门店的劣质饮料、下水道空洞的水流声……眼前还要更潮、更湿,梅雨季节的空气满是从内海湾刮来的黏腻。
雨滴拍打在锈迹斑斑的窗户栏杆上。
他差点忘了,曾有段时间很喜欢去巷头酒吧,背着母亲泼彩勾画,只想借这么些空档,逃离他厌恶的一切。现在他不去了,也不再沾染任何色彩,却仍不放弃地想要逃离——像一个真正的病人,在心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说:齐怀生,带我走。
说出来也无济于事,可他还是会说一遍。看到齐怀生瞬息万变的难看脸色,他好像得到了一个早就想到的答案。
人是会变的,十七八更如此。齐怀生曾为他买画具,鼓励他走自己的路,但短短一年内他就知道了。即便齐怀生不说,他也能感觉到。齐怀生早就不与他一路,想不到一处去。怪他愚蠢,竟相信自己得到过一份珍贵的理解。
理所当然的,陈向然想,这样的坚持的确奢侈又疯狂。他百感交杂,捂着痉挛的胃腹,轻轻发出一长串闷闷的笑声,抬起眼正对上齐怀生铁青无措的脸。他玩味地看着,好像再不仔细看看,就没有机会了。
他说:“我开玩笑的,生哥。”
只一瞬间,轮到齐怀生露出仿佛受骗的神情。
陈向然握着他的双手,慢慢放在他腿上。正要说点什么,眼瞥见齐怀生手机亮着屏幕,忍不住拾起来。指腹摩擦细小的屏幕裂痕,看到那张拼得面目全非的“全家福”。
“什么时候拍的?”他说的是照片上被截下半身的自己。只有一张没看镜头的侧脸
“暑假,在塘泽。”齐怀生面上没反应,话语磕绊出卖他的慌张,他像一个无法反抗的受刑者,而面前的行刑人竟笑意温柔,“在海边,你在画你的鲸鱼。”
“鲸鱼啊……”陈向然低头喃喃。
他许久没见过他的瑟尔夫。那悲鸣微弱非常,藏进深海某处阴暗又寒冷的角落。它离得太远了,让人再感受不到它的行踪,仿佛要消失在他精神世界的尽头。
于是他的精神无处落脚,胸中徒剩死寂。
“把我换掉吧,怪难看的。”陈向然将手机塞还他。
“不换。”齐怀生连他的手一起握住。
陈向然看了眼包握的手,缓缓抽出来。
总要换的。
夏初,屋里的空气却要凝结成冰。他几乎冷淡地说:“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有,有很多……但不是现在。”
齐怀生的话语很克制,可陈向然太敏感,听出对面那平坦宽阔的胸腔中满是汹涌冲撞的暗流。他在挽留齐怀生的人,齐怀生在挽留他的心。
多希望对方能等等自己。
直到陈向然离开,气氛都安静得诡异。
齐怀生侧对着门,等着陈向然的关门声。偷偷掀了一眼,几乎不敢看那背影。他不知道陈向然有没有回头,但都不重要了。他走得很快,关门声很干脆。人离开了,齐怀生触电般从口袋里掏手机,翻通讯录找人。
不能留他一个人,齐怀生只有这个念头。
拇指几次放在“孙临潼”那栏上,犹豫再三,想到些莫名其妙的场景,他还是没有拨号。转而打给了申恺。
梅雨季刚一只脚踏入小城,街道上已经充满了腐潮味。
陈向然踩着湿漉漉的街路,无意间揣了口袋,摸到纸张锋利的边角,是孙临潼塞给他的东西。
不用拆开,他也知道是什么。海中的学长学姐玩剩下的所谓集体抗议。一帮少男少女手签一张联名信,向校长室激烈抗议学校制度。包括但不限于拉横幅、闹操场等传统手段。放在一年前,陈向然只觉可笑。一群人削尖了脑袋来这个学校,期待踩着学校的肩膀鱼跃龙门,又像小丑一样去痛恨。那些出格的事总让他觉得丢人……
他打开几张纸,上面密密麻麻签了好几十个名字,拇指一划,熟练地摩挲墨迹已经干透的“陈向然”三个字。大约一个月前签下的,在行政楼广场偶遇孙临潼之后的某天,整个十六班都在杨姗办公室门口围观了一场吵架。
都以为杨姗“手腕”了得,破天荒请到某尊大佛,想一睹老领导的尊容,哪想来的还是孙临潼的母亲。这个成熟端丽的女人面对儿子当场红了眼眶,巴掌声响亮尖锐。她让门口围观的学生看着,今天就要当众人的面让儿子长长记性。孙临潼低头死死捂着耳朵,在忍受耳鸣。这一掌太重了,从脸上直落心脏。
陈向然想起孙临潼伪造绑架骗了警方那天,他曾对这位朋友说,考好一点,反而能得到他们的关心,说不定还有肯定和赞扬,那比做这种愚蠢的反抗强多了。
孙临潼只是微笑:这样的关心你也要嘛?
严霖辉也在办公室,看不下去,摸摸学生的脑袋,小声安慰:“理解一下你妈妈的心情,她希望你好。只是方式——”
“不用理解。”这母亲也是个强人,眼眶绯红仍不改从容,“你爸不管你,坏人我来做,你听不听都得听。考及格之前,那些什么名牌都别找我买了。我们在你身上投入了多少?吃好穿好也不见你考好。”
孙临潼怒了。
他发现,自己和母亲的聊天里,最生活、最人情味儿的部分,是最不接地气的奢侈品牌。她像一个温柔教导的母亲给他介绍世界知名品牌,由他挑选喜欢的花色款式。他曾想这是父母为他们自己的地位和财力感到自豪的方式,但除此之外,他和母亲的话题就只剩下钱用完没、这次哪科又不及格了之类。
他自认擅长交友,却不擅面对爸妈。
“只是方式不对,对吧?我的方式也不对……”正当周围误以为这纨绔终于要认错悔改时,他朗朗一笑:“就请你们理解我吧。”
而后不出几天,这几张纸就递到陈向然的手上。七十来个名字,眼熟的屈指可数。也不知少爷费了多大劲,到最后才向他郑重发出邀请。
陈向然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收到邀请,拉横幅也好压操场也好,就是些无意义的活动。孙临潼非但跑来邀请他,还说:“你是最重要的一个,可别缺席啊。”嬉皮笑脸玩世不恭。
“怎么重要?”陈向然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翻数签名里那些熟悉的名字,直到把目光定格在“刘永凡”三字上,抬了下眼皮。
随后他感到手背一凉,孙临潼提了一袋东西递到他手边:“当然是需要你小子画画。”
陈向然看清袋子里的东西,顿时觉得厌恶,不由皱眉:“什么意思?”
“让学校看到咱的态度啊。”孙临潼指着操场方向的尽头。
原来是那块石壁,他觊觎了很长时间的小小向往。
在行政楼广场偶遇孙临潼那天,陈向然没有追究那袋名牌画具买来何用。没想到是孙临潼为他准备的。
孙临潼说了很多,他无心倾听,最终只记得对方说:一幅巨大醒目的涂鸦挂在操场边上,这种出于叛反而创作的艺术多少能让人有所改变,至少能让人记住。就像他两年前,在高一·十六班教室画的十朵向日葵。
到现在仍有人用“我们是青春朝气的向日葵”作玩笑,压力和沉闷在调侃中暂时地消解。小少爷说得一本正经,还有些澎湃,陈向然只是别开脸。
曾经坚持得头破血流的事情,也只是一次次被扼杀,到最后他也不晓得林岚是如何拿到他画过的所有画卷。彻底放弃之后,倒与所谓理想再续了孽缘,他觉得好笑。
最后的缘分了,陈向然想,什么缘都是要消失的。
他攥着联名信,另一只手摸进裤兜,才想起手机落在医院了。人没了手机总是不习惯,像是半条生命捏在了别人手里。
从医院逃出来,从齐怀生家里离开,唯一的容身之处竟然是这个笼一样的学校。
五月末某个夜幕低垂,山路明亮昏黄,教学楼白光点点。晚自习下课时间,他坐在观景园中的长椅,孙临潼等几个领头人站在他旁边商讨流程。
他们讨论得唾沫横飞,严肃认真,还有些玩弄的意味。陈向然一句都没接,目光在园子里一扫,就望见了白峥。以清华为目标的艺术生倚着栏杆大声背书,时不时掏出手机看看时间。
陈向然站起来,离白峥还有几步之遥,就被对方发现了。
“我靠,你不是住院了嘛?”白峥像见了鬼似的,“怎么?只要你出院了,陆老就要把明年江洲画展的机会让给你——”
“手机借我。”陈向然朝他伸手。
“……啊?”这个过分刻薄耿直的同门师兄弟懵住,递出手里的四方砖,“你要干嘛?”
“打个电话。”
这个明媚的下午,齐怀生第一回听见列车自荒野铿锵而来,一上、一下,就是背井离乡。
齐越杰买的下午程,到了江洲已是傍晚。出站人潮拥挤,在站台只能望见一线斜阳,铁轨四周飘过黑灰色的烟尘。天色渐晚,黑夜里没有星星,也看不见月亮。
齐怀生一边感叹城市之大,一边懵着脸,跟齐越杰辗转搭乘了一个小时的地铁,霓虹大厦商业区都没见着,就到了齐越杰的新家。南沙的一个新建小区,离附中很远,离海湾很近。
嫂子听闻他的事已久,见到他欢喜非常。她收拾出一间客房,让他早点休息。旅途辛劳,但陌生环境里齐怀生怎么都睡不熟,偶尔有不明骚扰电话打入,连着两次被吵醒,他索性关机。
明天一早要去见附中的校长,是叶近成和人商量好的时间,必须准时。齐越杰答应开他的小夏利送他一趟,但不能保证路上堵车的时间。
江洲是个交通拥堵的大城市。
齐越杰每年回乡过节,通常会被围着“寒暄”,不是聊公司涨薪升职,就是说哪里的楼又涨了价,某个城区又有了新的蓝图、新的商机。齐怀生唯一一次从人口中感受到江洲,是那天在石川山顶。陈向然描绘它的盛景、它的肮脏、它的节律,词间句里夹杂着过往寂寞的陈述。
陈向然曾经生活的地方,他好好地注视着。
一大早天刚亮,齐越杰的车穿梭在八车道柏油马路、横七竖八的高架桥,路过城中村建筑群,经过陈向然待过的附中初中部……一切都像陈向然说的那样,石砖、柏油路、钢筋水泥,楼房高得像口井……
可见到梦寐以求的城市没有想象中兴奋,齐怀生想:如果他现在在身边,这种对异乡、对未来的陌生、不安是不是会减轻一些。
想归想,他齐怀生何时反悔过自己的决定?
齐怀生摩挲手机,黑屏里映出车窗外白蒙蒙的黎明,和一双疲倦的狭长眼。或许就是这漂浮感……他伸出指尖划过车窗,好像真的触碰到了那个独自长大的陈向然。
建筑由矮攀高,他们沿着车流挤进市中心,钻小路入大路。四周车辆渐渐如珠穿串,颗颗流动,直到链成珠止,交通打成了死结,长龙一眼望不到头。
齐越杰叹气,挂空挡,看了眼时间,发现还早:“不远了,要不走过去吧。”
齐怀生贴着车窗观察,只见三百米开外一个红绿灯,远远望不到附中大门:“至少八百米。”
齐越杰拍了下方向盘:“是男人就别磨蹭。”
齐怀生翻了个白眼自觉下车。刚刚钻出车流,到马路牙子上,腿边的手机突然振动——不是电话也不是微信,是几乎没有人会使用的短信息。
从昨晚开始,就是这个号码骚扰不断,点开内容,他先是一头雾水,之后手掌一僵。
——齐怀生,你在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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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