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然再联系叶近成时,老狐狸竟破了天荒在医院陪叶知。他也正好趁此机会,收拾东西,顺带到县里的老字号糕点铺给叶知带见面礼。
骑楼一层的招牌前灯笼晃悠,门口清脆的铃声,店里恰到好处的冷气,和新鲜出炉的香味。
站在历史老街,尘世碌碌尽收眼底。小县城一切比乡村热闹,比城市慢悠。红绿相间的三轮车、生锈的凤凰牌自行车仍在这条街上游走。这一带生活的大多是老人,傍晚倚靠骑楼架空层的圆柱,蒲扇轻摇。
决心离开后,得到的只有满心清净。苦难也好,压抑也好,世上的一切再与他无关。
他抱着一盒什锦糕点,乘上公交,沿途穿过海滨、城区、郊区,窗外,零落的风景飞快地向后跑。天空灿烂而高远,飞鸟的剪影缩小成翕动的细线,在电线切割的晚霞间穿梭,与他同行一般。
他乘至某点,换乘一班车。
到了医院天色已深,大厅灯光惨白,将病患映照得更瘦弱了。陈向然站在廊边,拨叶近成的号码,一辆轮椅和一个输液架吱吱呀呀地从他身后经过,轮椅上的老人“呜呜”地说着什么,连他的家人也没有听清。
叶近成接得很快:“向然啊,吃饭了没?叔叔带你去对面那家早点楼吃点?”
“不用了,”他目视前方,身边护士、病患来来往往,“我来看看叶知就走。”
“不用麻烦,我现在在六楼,你在三号楼电梯口那等我。”
六楼?分明三楼才是住院区。
他还是乘电梯上了六楼,经过前台就被拦住了。护士拉过他两只手,发现没有病号手环。却没有放他进去,自动笔敲击着桌面:“几号床的?怎么不穿病号服?怎么出去的?”
陈向然愣了愣,不知是不是错觉,护士貌似十分笃定他是个病患。不由得碰碰自己的脸:“我不是病人,我来探病的。”
护士甩着登记笔,眉心一皱,半信半疑似的,抬起一手指引他往一扇玻璃门。
身上的东西要进行人工搜查。
陈向然不乐意被翻找背包,只能说:“包寄放在这吧。我给朋友送一盒糕,很快出来。”
“这个也要检查噢。”这儿的护士都脾气急。操着一口婉转的调子,动作又急又火的,带着强制性,不容辩驳。
整盒糕被打开了,护士问,有没有带刀叉或牙签之类的锋利物品。接着翻转着开盖的包装盒,试图找到配料表。
“病人都在调药期间,要问主治医生不能吃什么。”
陈向然不懂什么调药,只囫囵答应着,出了检查室。眼前是双扇门,透过门上的玻璃,能看到门后一条封闭、笔直的走廊。抬头看门牌,他才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住院部,精神医学区。
那天收到齐怀生的信息,说叶知已经脱离危险,转向普通病房。可他从没有说是精神病区。
精神病区,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病房。
虽是大医院,这里竟不区分轻重症区域。有攻击性的重躁狂患者、自我攻击性的重抑郁患者,以及无攻击倾向的中度双相患者,各种类型的精神病患混合住在一条完全封闭的走廊中。床位供应紧张,新来的病患只能在走廊边缘打床,拉一蓝色屏风,做点毫无意义的遮挡。长廊幽深,灯光昏暗,一眼望不到尽头,天花板低得伸手即触,空间窄,四面八方的墙壁仿佛都朝他拥挤而来。
一个约莫十六的少女,两手抓着医院发黄的枕头,一下、一下猛砸自己脑袋,发丝凌乱地从他身边经过,往走廊另一头远去。
擦肩而过时,陈向然看见了,那目中无人,只有轻蔑和怨恨的眼神。
走着走着,才发现已错过了叶知的病房,问了途径的护士,她指向了一个男性病房。
床位已经紧张到男女混住一个房间了。
站在门口就能看到叶知,她隔壁床的青年说着“救护车快来”,或是“救救我”、“你是谁啊”之类前言不搭后语的呢喃。
叶知被扰了心神,无法睡觉,只能靠着床头眯眼。脖子缠了一圈纱布,手上戳着留置针,但并没有在打点滴。
他隐约听到:“一颗阿普唑仑,还有两颗碳酸锂。”是护士在安排药量,“晚餐后记得吃。晚上要做经颅磁,等叫你再过去。”
“好,谢谢护士。”
叶近成不在里面,他打算把糕点留下就走。却后知后觉刚刚的“谢谢护士”是谁的声音。
齐怀生在陪护。
那叶近成呢?
手机“呜呜”震动,陈向然慌忙接起来:“喂,叶叔叔,您在哪呢?”一边说,一边走向走廊尽头。
接电话的声音渐远。这里打电话的人多了,有的是普通的电话联系,有的是病患练习打电话尝试接触社会。齐怀生习惯医院的嘈杂,只专注着喂食自家妹妹。
那时接到陈向然的电话,他吓得不轻。赶到医院手术区,正远远看到叶知被推进手术室。
如遭雷击,心里不断撕扯。
他坐着等,等得累了,半睡半醒,倒想起很多事情。这么久了,他才恍悟,那天叶知被孙临潼从河边带回家,根本没有谁伤害了她。他不知道叶知是如何决绝地,一次又一次对自己刀刃相向。也不知道陈向然,没有他在身边时又经受了什么打击。
好在陈向然联系上了,叶知也恢复得快,只要人还在,还能恢复健康,弥补和挽回都是来日方长。活着是多么宝贵的一件事。
因为叶知还活着,他们才有这么长的相处时间。姨父姨妈都忙,齐怀生能去做陪护,叶近成也只能应允。
叶知的精神状况很难判断。齐怀生时常怀疑精神医学究竟是怎样一个学科,病患痛苦,于是一颗阿普唑仑加□□点滴,强迫你昏沉睡去,免去痛苦。可醒来之后,只是开始新一轮的循环。
齐怀生发现,自己在床边陪伴时,叶知是会笑的。郑医生来视察时正见兄妹聊天,都说:不错,看你今天好了一些。
“谢谢医生。”叶知笑意浅淡。
“但是啊,也别强迫自己笑。”郑医生两手插着白大褂的兜,回以笑容,“咱们双相障碍养病啊,首先是要坦诚地面对自己。而且要给我们医生最准确的信息,有助于判断你的病情。”
“听到没?”齐怀生隔着棉被,轻拍她伸展的膝盖。
叶知只是笑笑。
“这个是给你的。”郑医生把一盒糕点放在床头柜上,“你一个朋友送你的。”
齐怀生打眼一瞧,一下看出是哪一家糕点铺的。沿海一带的人都知道的一家老字号,但只有齐怀生认准了石川县骑楼群那家,因为这家的奶油做得正宗。店长很年轻,是老板亲戚,有点小女孩心思,包装盒上总贴着祝福便签。
小事罢了,他谁也没提起,除了一个人。
“谁?”齐怀生叫住了要离开的郑医生。
郑医生回头:“你带来我这看病那位。”他看了看手表,“没什么事的话我得走了,我下午还要出门诊。有事明天再告诉我。”
齐怀生比郑医生更快,倏然站起来就冲出病房,顾不上叶知在身后喊他的名字。
陈向然和叶近成走了南北两头电梯。他下楼,叶近成上楼,又没遇上。最后相约在了一楼大厅。
约的地点终于是谈拢了。正好,他不想见到齐怀生,叶近成大概也不想让他了解到养女这样的病。
药房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十几个窗口上方各有荧屏,显示已备药的患者姓名。两人在等候厅蹭了两个座位,坐下攀谈。
“我们叶知,给你添麻烦了。”叶近成说,“她那性格不行,太脆弱了,动不动就抑郁病。”
叶近成的话比叶知的刀刃更锋利,陈向然缩了缩肩膀,全然理解叶知的疼痛。
“齐怀生他们……是不是和您借了钱?”
“怎么了?”
“您急用吗?”
一想到老狐狸催债如催命,那天叶知生日对那兄弟俩蔑视的态度,陈向然就快要克制不住冲动。一个不缺钱的老商人,答应了借钱,却——
“急用。”叶近成答得如此直接。
“可齐怀生现在也急用,他快高考了,也要读书的。您不能缓缓吗?”
陈向然越说越急。叶近成“噗嗤”一下笑出来,边笑边摇头:“小子,叔叔这么和你说吧。这钱,首先就不是我答应借的。其次……”他顿了顿,“我公司的资金链,因为这笔空缺断了,再不补上,读不起书的就不止阿生了。”
“你们小孩,说再多你们也不懂。行了,”他拍拍陈向然的肩,“你读得起,你要好好读书啊。顺便帮我们阿知补补课。住个院,又不知道要落多少课了。”
叶近成起身就走——他是往大门口去的,要离开医院。
陈向然追出去,外面已星星点点亮起霓虹灯光。他冲着路灯下模糊的背影大喊:“叶叔叔。”
叶近成回头看他。
“我替他还。”陈向然走近他,“二十万,现在转给你。您的卡号是……”
叶近成刚刚在医院缴费处结过账,手里正拿着银行卡:“等会儿啊孩子,你哪来这么多钱。”
十九万八,又凑上他存起来的优秀奖学金,有二十万出头。全是属于他的钱,至于平时花剩下的生活费,他会原封不动地还给林岚。
“合法的。”陈向然夺过那张卡,只扫过一眼,记住了一长串数字,往手机银行里输送。
叶近成没有明显的拒绝,只是叹了口气:“不用这么多,傻孩子,阿生他哥哥已经还过一部分了 。”
“一部分是替他还债,一部分是我想拜托您。”
叶近成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现在的小孩”还能玩起人情买卖这套了。像是接了桩生意似的:“你说。”
“这件事您可以告诉越杰哥,但请不要告诉齐怀生。”
叶近成笑了,心想小孩子还是小孩子:“你多给我几万块就为了这个?”
“还有……”
还有……
一只蛾子向炙热的灯泡飞去,翅膀烤得干瘪,枯叶般碎落在地上。天空这时还没完全黑,云团被阴霾弄脏,挤压着利箭一样的光线。阳光微薄,依旧存在,可是陈向然发现,连阳光都变成了灰色。
世界在他眼里如何灰霾,至少齐怀生还可以拥有光亮。
“齐怀生他……半路辍学,没有后路,没有门路。那么优秀,就这么止步在这里,对叶知、对你们家也是巨大的损失。太可惜了,不是吗?所以,拜托您,”
陈向然在叶近成疑惑又惊愕的神色里缓缓后退一步,倏然郑重弯腰,朝叶近成深深鞠躬。
低头求人的同时,他草草回顾自己短短十七年人生,最后一件事竟是为了齐怀生。
“请您尽全力,给齐怀生找一个好学校,让他继续复读。”他说。
来此一遭,相遇一场,已无遗憾。
剩下的,他已打算好了。就在海中的最高处,那个能看见山、看见内海的观景台,一跃投入悬崖深渊,结束枯萎的人生,像泥土和腐叶一样。
他望着乌烟瘴气的立交桥,汽车甩着尾气轰鸣而过。城市的噪音充斥听觉,以至于他没有发觉身后急促的脚步声。
“陈向然,”齐怀生的声音在身后炸开,“我就他妈知道是你!”
一股凶狠的力量从背后袭来,不像是拥抱,倒像是在抢夺什么东西。勒得很紧,很热,几乎令他窒息。
“别急着走,”他跑得太快,喘着粗气低吟,“想躲我,也先把话说清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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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