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岚什么也没说,只下命令似的,要他周末回一趟家。
她给的信息量越是少,陈向然越感觉到她的愤怒、失望,乃至还有无助——抓不住儿子那样的无助。各种各样的细节不可控地涌入脑海。林岚每个字的发音、停顿的间隔,他都不自主地分析了一遍。设想了无数结论,并沉浸在自己的结论中慌张、难过、嗤之以鼻……那么多情绪毛线团一样交织在一起,最后他只露出一个麻木的笑。
杨姗到政教处见叶知的母亲,处理完所有事情后回到办公室,就见陈向然举着听筒,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走近一瞧——电话早挂断了。可他一动不动,除了一丝细微的颤抖,简直宛如雕塑。仔细一听,嘴里还自言自语念叨着什么“结束了”,或是“结束吧”。
结束吧。
“陈向然。”杨姗夺走他的听筒,“你很闲吗站在这?还不回教室自习?哦哟啧啧啧,看看你自己,这一身,都不知道处理一下吗?这么不注意细节,怪不得你考语文都能粗心呢。别小瞧一分,一分在全省就是一千名,清华才招几人呐你想想。考这么多第一有什么用?最后连清华最差的专业都上不了,多丢人。”她又猛地拽他一下,“还发什么呆呢?自习去。”
自从他上回在课堂上顶嘴杨姗,她就没好好说过话。不过他想,顶不顶嘴的,都逃不过她的威压。杨姗就是这样的人罢了。
陈向然默不作声,回头见一人影挡住了门口的光。那人带着肩上一块血迹,举着手说:“报告。”
“啊,依萌,来,老师跟你聊几句话。”
他与张依萌错肩而过时,那姑娘显然是看了他一眼。目光依然没有从恐惧中挣脱出来。陈向然刚刚从教室门前望见了,她在座位上顾不得处理伤口,抱着英语试卷上那个破碎的满分,红色的分数沾上红色的鲜血,眼泪无声地落下。
一个数字而已,甚至不是决定人生的高考。杨姗没说错,考那么多第一有什么用呢?这回不就跌出年级前十了?
可每个人都希望某一次的辉煌就是十二年所有血泪的终点。终于达到他们的要求,成为一个合格的、不被批判和鞭策的、让他们满意的人。
多么可怜,被驯养的兽吃到肥美的肉块、得到最好的照料,却一生都只能住在牢笼里。
他走到门口,听见身后说:“谢谢你救我。”
陈向然在门口止步。
张依萌望着他逆光的背影发呆,直到杨姗扯了她一下。她没听清杨姗低声抱怨了什么,只听陈向然说:“我没有救你。”
张依萌:“嗯?”
“我救不了你。”他说完便离开了。
因为你自己也意识不到,究竟被什么东西困住了。
即便陈向然走到了走廊另一头,还是听见了办公室里张依萌高声说:“我也不想这样……就是她,就是她撕了我的卷子!”
陈向然走进教室,绕过讲台,没有回自己座位,转而去了叶知座位。
他在叶知同桌不解的眼神里坐下来,摸摸凹凸不平的桌面。百年老校的木课桌早被刻满了字画,“加油”、“必胜”、“北大等我”、“不进则退”,还有迅哥儿的经典“早”字。整齐的书本和笔记左右占去一半课桌,没有挡住左上角几个秀气的小字,陈向然辨出是叶知的字迹。
——我也有绽放的一天吗?
没有。陈向然想,结束了,她没有绽放,也没有长成参天大树。
她只是一片叶子,在众多叶子中青翠过,被风带着飘旋过。不起眼,也无力选择方向。
绝大部分人都是叶子,可也都曾在少年时期,被要求、期待过,像花一样绽放,像树一样繁茂。
陈向然在她的书堆里翻找。叶知的座位整洁有序,试卷都标了页码,与笔记上的错题对应,方便查找。陈向然翻了一下她的英语卷,发现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这次考试的试卷应当在最下方,但他并没有找到。
左上角的回形针只夹住一个灰色的碎片。
叶知同桌见他一张张翻,问:“你想找什么?”
陈向然撕了一页稿纸,写上:她这次英语卷呢?
对方看了纸条良久,好像不认字了似的,犹犹豫豫地下笔,写完递回来:你没看到吗?早上体育课前,她撕了。
陈向然:扔哪了?桌肚里这堆吗?
叶知同桌:外面,不知道哪个垃圾桶。桌肚里是依萌的试卷。
张依萌的试卷。陈向然正好奇如何从碎片里辨认,抓出几张来看,是张依萌的作文答题卷。y字母细长上扬的尾巴是她的标志。
回想体育课上楼时,陈向然误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回教室学习的,哪知教室里已经有了另一个人。那时吴自兴的确没有在他自己座位上,他从第一排走到第四排靠窗的位置,现在想想只能是从张依萌的座位,走到了叶知的座位。
下午放学,教室空剩陈向然一人,他把一张纸条放在了吴自兴课桌上——张依萌试卷的事,自己去道歉,别等我戳穿你。
他不知道第二天,吴自兴是不是有照做,也无心确认。无论如何他不会再当众提起这件事,免得大家再把叶知拖进舆论中心来。
陈向然忘了有多久没回家了。
但他还记得市区房子室内的样子——没什么可记住的,客厅除了沙发和电视,几乎是空的。
没有人住,只是空置着。于是他进门时感到屋里多出来的陈设过于扎眼。
几张色彩很有冲击力的画横七竖八铺在地上。原来是大风破开窗帘的遮挡,吹散了画叠,其中一幅飘飘悠悠,吹到他的脚边。
他弯腰捡起画布。
是油画,缤纷彩色在画面上凹凸不平。蝴蝶屹立花尖,亟待振翅而飞。然而翅膀被什么东西抹去半边,又回到被五彩缤纷的花园吞噬的模样。陈向然凑近闻了闻,是林岚常用的脂粉香气。她通常喜欢在手上也涂上厚厚的一层,分明很忙碌,还是会抽一些时间细细地装点自己。
“回来了?”
林岚从屋里出来,横在他面前。她像是不知情一样,脚下还踩着画的一角。咖啡色纱裙轻飘,项链、手链、光滑的红色指甲油,在昏暗的空间里发亮。她衣服没换,妆也没卸。陈向然就知道,她不会在这间房子里久留。
好不容易为了他回来,陈向然想,她是为了他回来的,为了剥夺他、管控他。而他听见一声“回来了”,竟扭曲地感到不愿她离开。总是这样,折磨着,又需要着。
“嗯。”他轻轻应着,目光游移在画上。
“什么时候去陆老师那上课的?”林岚两只纤瘦的手臂交叉盘在身前。
他毫不遮掩:“高一。”说完还补充道:“上学期。”
他越是面无波澜,林岚越是气愤:“你觉得你这么做,对自己负责吗?”
一个人没了选择,又何来负责?
“没什么不负责的。”
“你知道你去艺考,将来要吃多少苦吗?你快成年了陈向然,不能老是这么不懂事。”
“是,苦……”鬓梢的头发近来长得遮住了眼侧,陈向然沉吟着,花蝶画突然攥坏一角,“找工作苦、考公苦,被人瞧不起苦,面对以后不知道会怎样的工作和家庭苦,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就老了、留我一人在这世上,也苦。人生全是苦。所以怎么都没有意义,对吧!”他越说越快,手里的画布越来越皱。
可被推着前进也苦,放弃理想也苦。蹉跎一场一生不会痊愈的疾病,更苦。
他说着说着就笑了,眼里都是血丝,有泪水打转。他当着林岚的面将花蝶画撕作两半、四半,直到彻底撕成碎片。又捡起地上其它画,疯狂地撕扯,看着地上的狼藉,他轻轻发出两声笑。卖了老屋画之后,他明白了,画画不能找回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它和精神药物一样,只是他活下去的拐杖,它不治病。
五颜六色的碎纸片成把地抛向空中,洋洋洒洒落在他们身上,如寒雪千堆。陈向然几乎得意地扯笑,而林岚只是露出责怪的神情:“向然,你到底怎么变成这样了?”
怎么变成这样,从什么时候开始,如何成了现在这样。他也想知道。
林岚没收到回答,大约也不期待他回答。最后一次收走他的画具,扫去一身碎纸,拎了包就要去公司:“我今晚加班,你好好做题。快高三了,别被什么爱好给影响了情绪。这些东西,”她提起一袋子画具,“以后考完再还给你。地板留着我回来打扫,别占用你学习时间。”
门“砰”一声关上,屋里又剩一片寂静。
陈向然呆呆地凝望空旷的客厅,只有窗帘昭示这间屋子的时间流逝。
林岚的话,仿佛最后一根拐杖也撤走了。他深深意识到自己就是个需要人照顾情绪的累赘——这世上不允许任何人拥有情绪。
眼角的泪珠终于“啪嗒”掉在木地板上时,他回过神来,微一摆头,见地上还有最后一幅画,捡起来,正打算以最野蛮的方式送它上路,翻过来一看……
竟下不去手。
白色少年,被五彩缤纷的世界勾勒出飞扬的背影。
他伸手抚摸少年,当时在石中涂鸦墙前,和齐怀生谈天说地的场景历历在目。那天天很热,齐怀生明明流着大把的汗,还笑着把冰凉的汽水递到他手里。
每想到涂鸦,他都想到海中大操场那块天然石壁,心思发痒。他总想着,这辈子总得在那块巨石上涂画两笔。在时机成熟的时候,使用这块天然的画板。
但或许,已经来不及了。还有最后几件事要办,办完之后……
他侧身面对窗帘的缝隙,望见红沉沉的天空。用不了多久,夏天又要来了。潮头市的夏天总让人想起昭示风雨的血云,而不是生机勃勃的翠叶。
他把白色少年细心地卷起,用皮筋系上,藏在房间书桌的抽屉里,上了锁。
记得陆引曾说,他的名字是向往自然的意思。
所以——之后,他会化作一粒尘埃。和世间无数尘埃一样,归于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