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一声巨大的滚雷,天色灯灭般化作昏灰,几个女生发出尖叫。
张依萌及时后撤一步,美工刀才没有戳进她的颈动脉。刀尖划破校服,肩窝敞开一道口子,染红衣服。女孩捂着伤口泪如雨下,一边哭、一边骂,要上前还手,却忌惮她手里的刀。
陈向然死死勒住叶知。她渐渐没了挣扎的力气。
“放开,别拉着我。”叶知回头看他,又似乎不在看他,眼里空洞无物,脸上纵横的血痕里,还有若隐若现的透明的泪痕,“不要阻止我……”
一时间他想起某一刻的自己。
那时他意识恍惚如即将消散的雾,又清明如镜,笃定而执着地说出“齐怀生,不要阻止我”。
“我以为不争就好了,”叶知颤栗着,虚弱地吟说,“不争就能好好过完这段日子。可他们不放过我,都不放过我……陈向然,为什么我们永远停不下来……”
她的声音细如蚊蝇,只有陈向然能够听见。
他想起那天叶近成说的话,明里暗里地说,叶知太内向了,没有上进心,没有竞争意识,成不了大器。说“嗐,阿知你这样静得不说一句话,怪不得人欺负你”。顺带夸赞了张依萌的强势,说,还得是那种人,才有出路呢。
谁才有出路呢?陈向然凝视眼前的景象。他们都不会有出路。
“陈向然你走开。”
她踢开陈向然,“呼啦”一下调转刀尖,冰冷冷的刀刃直冲着她自己瘦弱的胸膛。
“叶知,”陈向然一手勒住她,一手制住她的手腕,低声咬着牙说,“我不为了你。”
叶知握刀的手频频颤抖,她流血过多,无力再戳穿自己的胸口。
陈向然说:“你哥不能再没有你了,叶知,你可能还不知道他现在多辛苦,如果……”
如果,他也有这么一天,那么在这一天到来时,他不能成为齐怀生的累赘。
他想清楚了,萍水相逢的同学,这便足够了。多余的关系不需存在。
叶知伤口太深,几乎跪坐在地上,校服洁白如羽,染了血污,红黑交织着流淌到地板上。她紧紧握着小刀,虎口被刀刃割裂,也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似的,用最后的力气站起来,冲着没有防备的张依萌又是一刀。
周围人一下子退散,集聚到走廊、教室门口,他们捂着嘴,或别过脸去,不忍一睹,或揪着身边的朋友议论纷纷。
刀光一闪而过,没有刺中,她摔倒在血泊里,仍仰着脸,宁静、温柔的面孔这时候挂着极致的仇恨,死死盯住张依萌惊惧的脸庞。
这个脆弱也坚强的姑娘,这些年避群独行。明争暗斗的喧嚣与她无关,考多少分、拿多少奖,是不是第一名、人上人,都不重要,她只想安安静静地过完自己的高中生涯。
可她逃不开的,逃不开这些东西。陈向然想,身在世间,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
救护车鸣着笛声很快从山下蜿蜒而来,老师、校医前来处理现场。陈向然来不及处理一身的血迹,就缠着校医,要求陪叶知一起上医院。
他伸着红色的手,浑身很脏,看上去比张依萌更可怜:“让我也去,我可以联系她家人。”
杨姗喝止他,科任老师阻止他,就连严霖辉也远远跑来拦他。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红白的担架端进车里——上面躺着那个与世无争、又抗争至今的女孩。
他们在抗争着同样的东西。
他怔怔的,凝望救护车远去。政教处的老廖吩咐几个学生打扫教室,自己疾步前往行政楼通知家长。走廊上一片混乱,看到的人讲,没看到的问,学校里的事情就这么传开去的。可不需要多少时间,大家或许又习惯了没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像那时的纪封道一样。
事情落定了,他又有些恍惚。所有人回到座位上,好像方才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熟悉的铃声照常响起,像一个分界点,喧哗顿然停止,翻页、写字,教室如初,没有任何事情比得上每天的学习计划。
唯一不同的是空气里飘了一股血腥味。张依萌在座位上颤抖不止,她的同桌为她递了两张纸巾,低声劝她去医务室,接着又沉进题海里。一节自习课后,恐怕就没有人再提起叶知。
刘永凡捂着鼻子说:“你去换件衣服吧。”
就当向同桌借来一个理由,他走出教室去往厕所——怀里藏了一块“大砖头”,他的手机。
厕所天窗也许是被清洁工打开了,春寒如凌冰刺进室内。天窗外是青灰色的街道,陈向然聆听着朔风哀怜,裹紧校服外套,掏出偷偷带出来的手机。
时隔多日,他再拿起手机,在隔间里拨通齐怀生的电话。通话记录里显示上一次通话已是数月前,之后是断续的几十通未接来电,最近一通还是凌晨五点。
离开齐怀生家的那天,他将手机藏进书包深处,极少取出来。林岚的微信在增加,齐怀生的未接来电也没断过,他不拿出来,不点开,好像这样就看不见一样。
这时候他急着联系齐怀生,真正接通了,又一句话都说不出。听筒里齐怀生的呼吸微微急促。
几个月空白的时光横亘在中间。两人沉默着,连一句“喂”都舍不得说。
半晌,齐怀生先开口:“知道打个电话了?”
他声音太哑,满是情绪,陈向然听得一个激灵。
忽地才想起,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
“齐怀生,叶——”
“你可以和我绝交,但请你把话说清楚了。”他像个引爆不成的炮仗,随着陈向然一次次不接电话,渐渐哑了火,发不起脾气来,“我知道,联不联系是你自由。你忙学习、画画,理由多得很。相反,我没有理由要求你一直联系我。但突然这样我也实在……”他顿了一顿,说,“很难接受……你知道吗?”
陈向然又说不下去了。
离开便离开了,谁不是这样渐行渐远。他以为一切都是很自然的事。
“我无法接受你刚说完‘终结生命’这种话,转身就杳无音信。”齐怀生接着说,“就算有一天……你真的坚持不下去了,至少再给我一次争取的机会,去挽回——”
“齐怀生,”陈向然打断了他,“你上次不是说,有些话保留着,以后再说吗?”
“……嗯。”
他会保留怎样的话呢?陈向然猜想那或许不是什么令他高兴的话。至少在齐怀生看来不是。
“我很抱歉,没能把‘终结生命’这样的话,保留下来。”
他忘了有些话,不到某个时候,就不能说出来。
他靠在塑料隔板上,沉静须臾:“现在你快去市区医院吧,叶知出事了。想对我说的话,去对你妹妹说一遍吧。”
几个月了,齐怀生憋了一肚子话,被一句“叶知出事了”又生生憋回去。最后只留下一句:下次你必须接电话,陈向然。
而后,“嘟”地一声挂断。
陈向然放下手机,揪紧沾血的校服,风有点冷,冷到胸口里。他蹲下,抱着膝盖取暖。一时间,歉疚感潮汐一样漫上来。
自己无意之间,又给了齐怀生一份重压。而他被困在四面围墙里,连去看看那对兄妹的机会都没有。原来齐怀生也会想念他……他们明明没有理由如此深入对方的生活。
直到他准备给叶近成打个电话,才想起自己今天找叶知是为了什么事——唯一能打听齐怀生家“大债主”的人已经不能说话了。
叶近成的电话号码静静躺在屏幕上,他的拇指悬在拨号键上方,微一咬牙,摁了下去。
忙音响了半分钟,对面竟是一个女声接起来:“你好,不好意思,近成他在睡觉,等晚些再打来。”
“阿姨,我是向然。”
叶母愣了一会儿:“啊,向然啊,你好你好。找叶叔叔有什么事吗?”
本该先说出叶知的事,可出于私心,他先问了:“阿姨,平伯刚出事那时候,不是缺了十八万嘛?我当时也在医院,听到——”
“是的呀。”叶母说,“你叶叔叔给解决了,怎么了?”
陈向然霎时转不过弯来:“叶叔叔?”
“总之不用担心,谢谢你关照我们阿生。”
“等……等一下。”纵使不大礼貌,陈向然还是截住了叶母的话头,并问:“叶叔叔……急着这笔钱吗?”
“啊……这个,阿姨也不好替他回答。阿生是出什么事了吗?”
不好回答,就是回答了。陈向然不知不觉握紧了手机。叶近成这只成天操奇计赢的老狐狸,怎么会放过追利息的机会。
他也不会放过当下的机会:“阿姨,叶叔叔什么时候有空?我想和叔叔见一面,我有事和他——喂?喂?”
似乎是有电话闯入,截断了他们的通话。不必猜必然是政教处通知家长了。
陈向然走出隔间,站在洗手盆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全校自习时间,卫生间外只剩空旷的风声。
他盯着衣服上的血迹,看看被划伤的手臂,方才的一幕历历在目。叶知倒在地上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对他做了几个口型。
——不要救我。
血色剥下她温润如玉的外衣,让她破碎而狰狞起来。他确信那双眼睛是盯着自己的,黑洞一般,如索命的鬼,像是要与她抗争的东西同归于尽。
与那日送他生日礼物时害羞又喜悦的女孩判若两人。
——“陈向然,生日快乐!”
——“不要救我。”
——“你能来我很开心啊。”
——“不要救我……”
——“可他们都不放过我……”
——“不要救我!”
陈向然猛地捶在洗手盆边缘,睁开眼睛,他看见自己惊恐的表情,浑身震颤,大口地呼吸。
他的手抖得筛子一样,从口袋里摸出药,就着自来水吞下。
精神药物大多有依赖性,他已离不开了。吃了是副作用,不吃是受病情折磨,只能随身携带。
片刻后他冷静下来,抹去脸上大把冷汗,看了眼手机,忽地后悔了。
好像不该告诉齐怀生这件事。说了不过徒增他的烦恼——即便他说,给他一个挽回的机会,他不想再做一个无力的人。
陈向然不知道那天到来时,自己会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陈向然草草用水洗了下衣摆,顺便洗了把脸,走出厕所,刚到教室门口,杨姗就在走廊上大声喊他的名字。
整一层楼都能听见她毫不收敛的尖利的声音。陈向然一回头,她就站在走廊尽头招手:“陈向然,你妈妈的电话。”
林岚终于厌倦了微信里自言自语,通过杨姗联系他了。陈向然没意识到自己正扯着嘴角冷笑。以往,林岚要么与他直接沟通,要么向杨姗了解情况。她是不会想让人知道的,她连自己的儿子都找不着这件事。
除非有更重要的事,让她顾不上那点廉价的面子了。
杨姗把他带到办公室,让他接听座机。他拿起听筒放到耳边,轻咳一声。紧接着,或许天气真的要入冬了,对面的话语令他如坠冰窟。
“陈向然,”林岚的声音静得发干,“既然,你还有时间参加画展,不如回趟家吧。”
寒风入室,陈向然默然不动。
轻飘飘一句话,字字让他想起叶知那把刀,缓慢地、深深地扎进心里,冰冷的铁片与温热的血肉无间相贴。
宛如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