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希问他要借多少时,他犹豫了,说“五万”。
“那我得问我爸借。”他想了一会儿,“嗯……他是个貔貅,借钱要收利息的。”
“麻烦你问问了。”
“陈向然,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嘛?”程希哭笑不得,“你还不起的。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行李箱骨碌碌拖到车边,程希家的司机打开了后备箱。春风拂来,几片叶子飘进车里,被虫蛀蚀过的,翠绿带着孔洞。陈向然扫去落叶,抬起行李箱,不断斜觑身边的白峥。
白峥被盯得不耐烦:“干嘛?我可没钱啊。”
“我可以让陆老师加你一个位置,到里间培训。”
话戳中了白峥那点小心思,他动作定了定,关上后备箱:“再说吧,我们今天也不是去培训的。”
陈向然这才想起来。
今天是画展开展的第四天,陆引点了几名学生去赏赏各路名师的画作。
展厅的灯光经过精心设计,色彩、角度恰到好处。画廊蜿蜒曲折,空静、神秘,令人意欲探索。参观者都自觉保持安静,运动鞋踩在木地板上擦出回音,空灵如画有呼唤。
白峥自打走进展厅,脸色就没好看过。陈向然站在主展厅里,没有进去。只见他径直掠过一众画师的杰作,到新锐展厅里看陈向然的画。
哪儿画得好,陆引究竟喜欢他什么,要尽数学来。
大部分画了深海、火烧云,还有出现频率最高的鲸。就连五彩斑斓的花蝶画都透露着某种诡异的压抑。唯独一幅画,少年剪影在风里飞扬,树木、操场、教学楼、夕阳……陈向然作画时,定然极尽所有温暖的色彩,包围这个纯白的少年,清透而明亮。
白峥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只觉这幅画之醒目,在一众压抑、撕扯、热烈的画中,尤为治愈人心。他想定是有什么人,或许就是画上的这个人,曾经改变过陈向然。
他心里升起佩服而喜悦的心情,然而这样的心情越强烈,嫉妒也就越强烈。
不是说陆引从没为他开过小灶么?这下又说介绍他到里间培训了。果然学霸都是不能相信的。有什么得意的呢?能讨艺考改卷老师的欢心才是最后的胜利。
转过头时,身后没有任何人。程希在陆引的个人展厅里;陈向然还在主展厅,在大门口和陆引说着什么。
“有人出价吗?”陈向然期待地看着他。
“有,有位年轻的先生出价十九万八,说什么都不肯二十万买走。”陆引哈哈笑道,“哎,你真不打算卖画吗?哪怕一幅。年纪轻轻的,来点成就感。”
“您也知道,我……”
“付出心血的表达,都是宝贝,对吧?”陆引拍拍他的肩,环视这宽敞大厅里环墙高挂的画作,叹了口气,“你确实……不爱争啊。但是我和你说啊,艺术的领域,不争就没有前途。到时你不要哀叹怀才不遇,因为不遇才是常态。有这么个理想,又有了机会,就争取争取。”
陆引,和严霖辉,一个支持他实现理想,为他拓疆开路;一个劝他放弃,回归平凡。但他们都搞错了一件事,理想和争名夺利,在他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他很幸运地遇到他们,听到艺术的悖论、人生的限制,都是师长的教诲。
可他仍有他的路要走,哪怕是一条绝路。
走下去,才是“陈向然”这个人会做的事。
“我想卖。”陈向然说,“请不要设置二十万的底线,能卖多少,便卖了吧。”
“想清楚了?”陆引问。
他重新看了一遍自己的画作。
画画是像文字或是摄影那样的存在——记录。只不过,文字记录心境,摄影记录客观影像,而绘画集二者于一身。看到光影、色彩,他便能回忆起很多事情。
这次画展他连最拙劣的童年画作都贡献出来。意外的是,其中一幅被出价十九万八。
那是他人生第一幅画,跌跌撞撞的线条、图形,横七竖八的上色。姥爷一起画的,有老家颓败的房子,家门口郁郁葱葱的老树,和树枝上悬挂的秋千。秋千是姥爷做的。他给镇上的乡邻做过木工,小到做家具,大到造木船,手粗糙,也灵巧利落。
那时庭院风来,檐下灯笼摇晃,拂飞立角头的蜻蜓,风里飘散柑橘和香炉的气息。他举着稚嫩的画笔,画下庭院陈桌。果盘里的财神爷总是笑眯眯的,而喜庆的酥糖包装总有两个年画娃娃在嬉戏。大金元宝由冥纸叠成,几缕金、几缕红,陈向然都很认真地添画上去。
姥姥抱着竹编筐经过,笑得像廊下晾晒的红枣干,说:我们向然,将来一定是个大画家。
为了表示参与,她慢悠悠地接过姥爷的画笔,在檐上点了一撮。棕灰色鸟雀向天展翅,再加点睛之笔,老屋霎时焕发生气,古朴而温暖。
大人逗弄的无心之言,陈向然记下来了。此后漂泊、孤单的时光,仍有一张纸、一支笔相伴。
他走时没有带走老屋画,姥姥说要留作纪念,看到画,就能想起孙儿。一直到姥姥姥爷相继去世,林岚从火葬场回到家,才把这幅画带到家中。
那时林岚依旧很忙,来去匆匆。他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一遍遍听到病情、死讯、已下葬的消息,想象姥姥姥爷最后离开的音容。世事如此,他平静地接受了。老家已倒、故人已去,再没有归处,他都不出一言。但某日傍晚,在林岚房间搜到他人生的第一幅画。
老屋皱瘪,绿叶褪色,秋千绳断,冷风将沉寂的夕阳送上画纸,霎时间仿佛万物无声。那双布满褶皱、青筋的手握着他执笔胡来,姥姥笑得眼睛眯作缝隙,弯下圆滚滚的身体,为他点睛振翅。
纱帘被突来的大风撩起,他终于忍不住,蜷缩在窗边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旧物归来,却如失珍宝。
如今挂在展厅里,有种分享宝贝的骄傲。许是出现什么有缘之人,受染画里的留恋,有种如敝帚自珍般的心情,决心拍下这幅画。
如果是这样的人,出售予他大约也不算太遗憾。
“想清楚了。”陈向然注视着陆引的眼睛,“十九万八。”
“好,我马上联系那位先生。”
“等会儿。”陈向然按下他的手机,“等我走了,您再联系吧。”
陆引笑了:“怎么?还是舍不得吧?”
陈向然又多看了几眼老屋画,回忆越是明亮,心里就越是失落:“钱什么时候可以到?”
最慢后天。陆引是这么说的。
剩下的就是要搞到借债人的信息。思来想去,也只有找叶知。
又到月考发卷的日子,平日里教室都是紧张兮兮的气氛,今天略有反常。教室里几乎一片安静,于是张依萌的叫嚷声整条走廊都能听见。
“不是你还有谁?”
陈向然走到门口,就听见这么一句。
难得刘永凡没有在座位上刷题,避到门口来,抱着两臂,肩膀畏缩,生怕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怎么了?”陈向然问他。
张依萌唾骂,站在她对面的是叶知。这姑娘埋头耸肩,头发也被抓乱了,只轻轻地说着:“不是我……”
刘永凡说:“她啊,唉,就是这次没考好。”
“不是进步了么?”陈向然纳闷,张依萌早就稳定在年级前二十了,相比她以往百来名的成绩,已经足以成为努力的典范。
“退了,上次十四,这次十八。被骂了。”
她和叶知关系不好,陈向然为了看护叶知,偶尔也会关注张依萌的动向。她近来总缠着英语老师,似乎在英语上下了苦功夫。因此其他科落下了,拖了总分,也不奇怪。
学习就是循序渐进,有进有退,前面有人强,后头有人弱。
可总有人希望你一战成神。
“那关叶知什么事?”陈向然问。
刘永凡指向张依萌的课桌。距离有点远,陈向然依稀看见那桌上是张英语试卷,被撕作好几块,上面红色的分数烂得分辨不清。
陈向然记得她是满分,全年级唯一一个英语满分。
“总分退步了,好歹还有张英语跟她爸妈邀功,没咯。”刘永凡摊手,“太碎了,拼不回去。”
“是,我碰裂过你的语文试卷。但那是不小心啊。”张依萌说起叶知语文143那次的试卷,“你竟整张卷给我撕了。”
“都说不是我了。”
“天天勾搭那么多男生借你笔记,陈向然、刘永凡,他们都只借你。这样都学不好,撕我卷子就能满分吗?可笑!”
陈向然比其他人更先嗅到不对劲。
叶知手里握着那把小刀。橙黄色的塑料壳,陈向然再熟悉不过,刀刃上是干涸的暗红色,轻轻一转动,暗处寒光凛冽。只见她正要举起刀刃——陈向然一个箭步冲上去。
这一刻,四周没有人想到他会窜出来,一个接一个被撞了一个趔趄,大声骂咧:陈向然你要干嘛啊。
善意的恶意的言论漫开去,陈向然无暇顾及名声、流言,翻过几张课桌椅,伸手就握住叶知拿刀的手腕。
“叶知……”他咬牙叫出她的名字,却无力再说出后面的话。
就像叶知说的那样,他们是这个小世界里,最相似的两个人。陈向然无法否认这一点。
他无数次想站在齐怀生的立场,感受那份想拯救的心情。但最终,如果不是齐怀生的妹妹,他不可能做出阻止的举动。
那么痛苦,那么需要用鲜血和疼痛缓解痛苦的时刻,他本无法去阻止。
但他死死地抓着叶知:“想想你哥。”
“陈向然……”她忽然停止挣扎。
“嗯?”
“我好像想明白了,我们只有结束自己,才能结束这一切。”她笑了笑,气弱声嘶,“对吧?我知道你明白。”
叶知苍白瘦弱的身躯突然爆发出力量,挣脱的一瞬间,因惯性划伤了脖子。她疼得呆住了,抹了脖子上的血,满手殷红——手里的刀刃映出她一只灰暗无神的眼睛。
她擦了很久,血仍在汩汩流出。失血渐渐多了,她开始有些晕头转向,举着刀锋跌撞着冲出去。
陈向然起初只觉她身体有碍,想去搀扶。下一秒,他明白了。
她和他一样,内心一直住着一个鬼魅,与她天使的外貌判若两者。她与这个鬼魅斗争多年,已经宣告失败。它完全占据叶知的理智,展露獠牙,直冲对面的张依萌而去。
鲜血喷薄,四下噤若寒蝉,一片溢满惊惧的死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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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