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门口有棵大樟,春末时节新叶渐熟,东风一过还是零零碎碎扯下落叶,被地上的小水坑轻轻接住,倒影皱了,是清新的翠绿。
却已经死了。
死了,和他一样。
病魔像蠕虫,从他碎裂的精神边缘瞅着缝隙钻入。任何一句话、一声否定、任何独自一人成长的时间,那些他必须听的话,必须做的题,必须服从的社会时间、要求……一切都在啃噬他。他就像那片外表光鲜的叶子,内里实则经脉寸断、千疮百孔。
他推开齐怀生,沉默地面对他。
齐怀生喘匀了气息,眉头紧锁,双目不甘心似的微眯着,似乎想从他的眼里看到什么——什么都没有,那眼里几近漠然。
“为什么躲我?”齐怀生向前一步,陈向然就后退一步。
“没躲你。”他说。
“别骗人。”
“我为什么要躲你?”
“那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们学校查手机严。”陈向然拉了拉背包带,“解释完了,我能走了吗?”
“你……”
陈向然看得出,齐怀生实则无话可说了,只是还试图挽留。好像他们之间真是多么不可分割的关系一样。
“这个理由不成立。”齐怀生说,“全校封禁你都能翻墙出来……我不是要你违纪,但你接个电话总可以吧?不能用手机,用公共电话跟我报个平安很难吗?我不愿意那么想,但我真的怕——”
“你为什么一定要见我呢齐怀生?”陈向然怒火中烧。本可以就这么归于平静,却被他的出现彻底扰乱。齐怀生为什么一定要和这样的自己扯上关系?找工作也好,求学也好,为什么不去做?而要做一些毫不值当、于人生无益的事。
他心里很深的地方,其实欲想得到某个答案。走向死亡之前,了却一桩念想。可是得不得到答案如今都没有意义,他不会为这个答案停留。
更不愿意齐怀生为一个将死之人停留。
他情绪一沸腾,齐怀生反倒冷静了,伸手想要拉他到身边:“我可以不见你。”
陈向然缩回手,被他扯着臂膀一拽,撞入怀中。齐怀生太瘦了,突出的骨骼撞得他生疼。
“我不见你,你要怎样呢,陈向然?”齐怀生攥紧他的衣领,几乎咬着牙说,“你身边有谁?是你妈有空了还是你爸回来了?你哪怕有一两个真正的朋友,我都可以不见你。”
齐怀生太了解他,三两句话毫不留情,就把他的痛处揭个彻底。柔软的棉花包着棘刺,他还是很疼。
“陈向然,你可以不接受我,我可以不打扰你。但你得接受你自己。慢慢来,病会好的。我只求你不要伤害自己,你看你……”齐怀生抓住他的手腕,那上面不知不觉布满横七竖八的划痕。
“你在救我吗齐怀生?”陈向然推开他的胸膛,“别自以为是了。你救不了你妈,救不了你爸,想从我身上挽回遗憾。”挽不回的,齐怀生,不过让你多一桩遗憾而已,“现在妹妹住院,前途不保,就别表现得有多重视我,我……”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你。
陈向然想。
我和你不一样。是要死的人了,又怎么回应你?
他很清楚,齐怀生被刺中的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视线下垂,嘴巴抿成线,失落又不甘的样子:“什么叫……我想从你身上挽回遗憾?陈向然你再说一遍。”
陈向然瑟缩一下,没敢吱声。
“是……”他点头,看向身旁的路灯,点点飞虫绕着灯泡打转,不惧烧灼想要拥抱,“我想挽回,但我要挽回的是你。从很久之前,我就想留下你,留在我身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陈向然?”
荆棘褪去,棉花轻轻撞上心脏。他浑身上下的骨骼可耻地发出僵硬的声响,要他迈出一步。只要一步,他就能拥有齐怀生毫无保留的怀抱和守护。
“齐怀生,我不需要明白。”他反强制自己往后撤一步、两步,离得远一点,就少一点渴望,“来来去去是很正常的事。”遇见一场便足够了,“想来想走也是我的自由。”生生死死都是个人的选择,“没有必要太执着。”
陈向然后退两步,离开路灯的光亮,没入阴影。
灯泡发出烧焦的声音,凹凸的水泥地、青葱的灌木撒满碎裂的翅膀。他看了很久,以至于幻觉再次占据上风,浓烈的红、黯淡的金、绝对的黑,他从未看过这样炽热致死的色彩。
“就在这道别吧。”他抬头看向飞扑不断的蛾。
他顿了顿,说不出“后会有期”。
他要走了,这一次,真的要走了。迈出两步,又听身后喊道:“道别是几个意思?你要去哪?”
陈向然抬头,注视眼前的楼厦,发梢微扬。
“去你不知道的地方。”
长风从高空走过,高架桥上路灯如长龙,闪烁的霓虹广告装点着这个发展中的城市。这个小城的发展速度有时让他想起江洲,那个充斥着钢筋水泥的大都市,繁华、喧闹,粉饰了多少挣扎和消逝。
世界这么大,他一介少年又如何呢?
“好,既然你说道别,那就不要再见。”齐怀生压抑着愤恨,“下次再让我看到你,就不是现在这样了。到时我才不会顺着你。听见了吗?”
他背对齐怀生,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好。”
他没有回头,不知道齐怀生会做出什么表情。他出医院大门,绕了段路,乘上一辆公交,不疾不徐,漫无目的地往前坐着。
离开之前还想看看这座小城。
公交开着开着,进入郊区,天外还余一缕橘红、一片冷蓝,电线将天空切割成块,凌乱不堪,是被城市发展遗弃的地带。
他占着公交车上一座,开了窗,晚风卷着旋儿,丝绸一样拂过。鬼使神差地,一路就这么坐下去,到终点站,换一班车,再返回石川县。慢慢悠悠地,把这个地方好好地看一遍。
轮渡依然有轮船的汽笛声,内海湾的渔船星星点点亮着灯,他趴在海滨长廊的石栏上,会想起齐怀生讲的三个流浪汉的故事。正想到齐母问的“你想成为谁”,发现自己走到了海滨广场。齐怀生狡黠地叼走他的板栗,蹦起的身影仿佛还在眼前。
齐怀生曾在石川山顶上同他说过:无论怎样选择,“海神也不能保证你不会遇见风浪”。
人生无定数,风浪即是定数。这时他望向广场上嬉闹的小孩,脑海中满是他们青春时期,因做不出题而扇向自己的巴掌,为了理想而与父母要死要活地对峙,还未拥有力量便自我结束的决绝。他发现少年的争先、理想、义无反顾,原来是这样诠释的。
他转身,背离灯光斑斓的广场。人生的最后,想起的,还是齐怀生。
齐怀生只用不到两年的时间,就成了他骨髓、血液、五脏六腑的一部分。
他再乘上公交,窗外霓虹被车速拉长成幻影。身边来来回回换了几拨人,有讲着方言粗话的大叔,穿着职业装的上班族,有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小女孩约莫两岁,碎花小连衣裙,软软的披肩发,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注视他,嗷嗷两声“外星语”,伸出小手摸摸他的脸。
小女孩沾湿了手。
脸上有泪,他抬起袖子慌忙擦去。再抬起头,那孩子露出一个软乎乎的笑。
陈向然毫无波澜,轻轻别过脸去。
是病情或是药物,他的内心变成了一潭死水,天地尘霾、人间烟火,都不足以让他留恋。
回到学校,他写下一封不冷不热的遗书。教室的日光灯苍白,信纸也是苍白的,他写下的一言一语同样苍白。
晚上八点多,晚自习下课,班里仍然死寂。零星几人上走廊打水,剩下的还埋在题海里,执行今天的学习计划。刘永凡低着头,笔尖唰唰不停,颈椎的形状都有些前凹了。张依萌这阵子成绩倒退,也不知有没有从那日的阴影中走出来。吴自兴是英语课代表,走上讲台,粉笔字写下“语法与长难句练习18明天早上早读前交齐”。扔了粉笔头,拍拍手回座位。
他离开的这个夜晚,也与平时无二。
他离开座位的一瞬,这个夜晚又变得不一样了。以吴自兴为中心形成一拨舆论,起先是他后桌,一个小眼睛的男生叫他跟叶知道歉,紧跟着张依萌的同桌回头:“我看这英语课代表也得换了。不然哪天一发试卷,把我们卷子给撕了怎么办啊?你们说对吧?”
“我当时就这么想的,体育课他第一个不见人了。还能是谁?”
“海归的儿子嘛,理解一下人家的自尊心懂不懂?”
第一次见吴自兴低头抿嘴,把自己缩起来,一个字也不说,气焰顿失。能封住一张挑衅的嘴的,只有其他人更加挑衅的嘴。让人忍不住想到“风水轮流转”这句话。
陈向然无心再见这些伤害与被伤害的场景——这几乎是属于海中“小社会”的日常,社团组织、班级小组,他已见得够多。
春末夏初,山里潮闷气重。陈向然走在去往观景台的长坡上——坡的顶端就是海中的最高点。天如倾墨,妖风四窜,银杏树的枝丫簌簌鞭动。
正到半途,长坡蜿蜒而上,仿佛将人送往天际。高台尖顶渐渐出现在视野中,孤单耸立,台前三十级陡峭的台阶,是他最后要行的路……
风里似有某处传来鸣叫,身后忽地破开一声猛烈的嘶吼。
“陈向然,你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