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怀生一句话堵了兄弟们的嘴,一个个面面相觑。何晋反倒笑了,像是很了解他一般。“那,兄弟就等你青云直上吧。”他说,“会有那天的。”
齐怀生面无表情,发鬓和漫天金叶一同在风里飘扬。他没有回话,也没有躲避大家的目光。
“那,我们走了。”何晋说,“回家复习了。”
何晋像是成为他们新晋的主心骨,一扬手,所有人跟着离开,不时回头向齐怀生道别。
都走了,投入巷外金红色的光亮。陈向然还在原地,望着那些背影。
齐怀生弹他一个脑瓜崩:“发什么呆?还不回去?”
“帮你卖完。”陈向然抓起车把,“走吧。”
“为什么帮我?”
陈向然凝视他片刻,放下推车,拍拍身上蹭的灰:“你也帮了我,在我最难过的时候。”
在他好像就要看到绝路尽头的时候……
“齐怀生,你说你不是病人,不能理解我们为什么寻死,为什么伤害自己。我也一样,我从未遭遇这样困顿的境地,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坚持高考。人跟人真的很难相互理解吧。所以我只能这样帮你,做这样杯水车薪的努力。我还在这,晋哥他们也都在支持你。如果有机会……”陈向然忽而哽住喉头,“请你……信守承诺,不管要多久。”
齐怀生拧紧了拳头,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要呼之欲出。
巷外的狂风终于放下了万物。青筋浮现的五指渐渐松开:“我尽量。”
陈向然轻轻地笑,沾灰的手在脸上擦了一道痕迹。齐怀生伸手抹去那道灰:“那你也要答应我,配合治疗。巩固现在的状态。”
陈向然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那晚划下的伤痕已经结痂,黑乎乎的,爬虫一般。
原来这样的状态,算是好的状态吗?
也许吧,也许是药物起了作用,修复了他的大脑,他的激素、细胞、神经网络,都快速活跃起来,脱胎换骨般。每天睡三小时也能精神饱满,已经连续两场考试拔得头筹,仿佛能一直这么保持下去。林岚不厌其烦地表达她的满意和骄傲,也不再质问他画画的事。他几乎要觉得,他和林岚就快要回到以前那般亲密的关系。
孙临潼说他不想要这样驯兽式的奖励,他却不知不觉深陷这样的母子关系。他们分明是血缘最浓、联结最深的人。
此后齐怀生依旧天天到北街摆摊。陈向然得空也会过来帮他拉拉客人。
齐怀生被弄得一头雾水,生拉硬推地要他别待这,否则就要换地方,让他永远找不着。
“石川才多大点地方。你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到你。”陈向然甩开他的手,笑着招来一个客,摘一个红色塑料袋,扯开袋口,给人装着。起初还会碰钉子,现在嘴皮子溜得能把人哄住了,缺点斤两,人家也不介意。
“你现在康复了是吧?顽固得跟石头一样。”齐怀生笑笑,拧开喇叭,用绳子捆在推车下方。
有时累了,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推车后,撑一把伞遮去刺眼的阳光,头靠着头,依偎着休息。呼吸缱绻交织在一起。
时间长了,也开始批发牛奶饮料。真正开始挣钱养家,齐怀生发现活着已是十分艰难的事。他无法想象病痛缠身的父亲是如何坚持到今天。
他忙到连去驻唱再挣一份钱的功夫都没有。每天面对顾客对水果质量的挑剔。生一些、老一些的,都会被人挑剩下。一眼望去卖相欠佳,就不会有人再光临。城管、眼红的同行,这些人三不五时地将他逼入绝境。
前不久几个十一二岁的混学生撞歪他的推车,打翻他的货品,说着:我妈说不读书的,就像那人这样没出息。脾气上来,忍无可忍,把那些小子拖来收拾一顿,惹得人家长找上门来说理。他学着父亲的样子怼回去,像个浪荡子或者怨妇一样在大街上与人吵架。
他觉得丢人,可不丢人就得丢钱,就不能好好做生意。
某天齐越杰抽着烟,在他摊前站着。
整条街阳光曝晒,露天摊贩、锅炉边的人大汗淋漓,一边干活一边用发黄的白毛巾抹去汗水。齐怀生完全暴露在阳光下,脖子上布满了汗珠。
“叶知最近精神不错,在争取转文科班。”齐越杰以这个话题起头,“有点反常。但可能,你们都长大了。对吧,齐怀生?”
齐怀生听出调侃的意味,不接他的话。
他的确,很久很久没有碰过音乐了。
“朋友都知道了?”齐越杰含着烟雾,唇边的小胡子一颤一颤。
“嗯。”齐怀生伸长了手,把推车上的东西收拾摆正,“瞒不住。”
“我的错。”齐越杰抽了一口,“实在没法供你上石中了,只能先委屈你。等我安定了,你就到江洲去,别一个人待石川。小地方,没出路。”
“不是你的错。”齐怀生说,“我做好心理准备了,如果找不到新学校,就这样吧。”
齐怀生想起叶知生日那天晚上,齐越杰给他来了电话。
那天散会后,叶近成留下齐越杰,向他要债。这个老狐狸默许了姨妈从他银行卡里提出十多万出借姑姑,却逮着家里最有钱的齐越杰,要他尽快还清。越拖,利息越高。齐越杰掏出了所有家当,也只能还上一部分。这下即便勒紧裤腰带,也供不起一个涨价的学校。
他早该想到,什么十多万说借就借的姑姑的老朋友,压根不存在。
“这样好吗?”齐越杰忽然说。
“嗯。”齐怀生坐在凳上,脖子上撂着发灰的白毛巾,“反正这段时间,不回去读了。”
“不是读不读。”齐越杰微一叹气,“跟你朋友说清楚,不然人家天天来替你做生意,图啥?不就希望你赶紧复学。”
“会说清的,只是我担心……”齐怀生垂下眼帘,汗水沿着眉线绕到眼角,落进眼里。他想到彼时在医院里,陈向然不惜向同学借钱,也要帮助他。陈向然是海中的骄子,心怀理想,他该向上,不该止步江洲美院这样的学校,更不该在青春年少时独自背负债务。
他无数次想过和陈向然永远在一起,不是兄弟、朋友,而是像普通夫妇那般,家人一样的存在。炽烈的情愫灼烧他的心脏,可他只能把这份不可为人知秘密,永远藏起来。
“齐越杰,攒学费,都不是问题。但是……”他顿了顿,“找个学校,很容易么?我没有毕业证,哪个学校肯拿我当复读生?到时没有学校肯收,那么我还在这,他们都是要考出去的。”他望着万里无云的湛蓝的天空,视线对上刺目的光线,深吸一口气,“别为我停留,就是我们最好的关系了。”
“行。但就算你留这,也别做这小本生意。”齐越杰审视着他,“你就不是做生意的料,那么点门道都瞧不出。”
齐怀生缓缓看向他:“什么门道?”
“啧。”齐越杰叹出一口白雾,“咱没钱,买不起品牌。也没什么人脉,在这块做生意没有庇护。总有一天,这些东西都给你收了去。”
“总得做点生意。”齐怀生撩起衣摆,用衣服抹去脸上的汗,“真到不行的那天再说吧。”
齐越杰嗔怪地瞟他一眼:“我爸有认识的人,在县里开服装厂,正好缺人看机床,不如去打份工?”
齐怀生被烈日晒懵了,发梢坠着汗珠,茫然地看向他。
巨大的车间回响着机器轰鸣。
地板刷了不均匀的绿色油漆。每张机床边都堆放五颜六色的衣服和裤子,工人们在岗位上借机器“突突突”缝钉衣服。有的在做质检,把破损的、缝歪的、崩线头的挑出来,放到废弃的分类。
空气里飘着一股机油味,和地板的油漆味。
齐怀生加入某个机床组,负责看管几台机床,检验零件、对刀、调整夹具,厂活大都如此,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但也不是每时每刻都有事情做。
齐越杰在和老板寒暄,手里提着一个金色纹路的大红礼盒。大概是烟酒一类东西,看上去不便宜。齐越杰挂着和平时不一样的大笑脸,直往老板手里塞,俩人推来挡去的,老板不出意外地收下了。
“我弟就拜托你照顾了。”齐越杰紧紧握住老板黢黑的手,拍着他的肩膀,“高中刚毕业,性子倔,多包涵。”
“年轻人嘛,要倔,要敢,才有出路嘚。老齐以前关照过我,照顾一下应该。”
“行,那我先走了啊。拜托你了。”
齐怀生坐在机床前,透过机器零件的缝隙瞄一眼。齐越杰走了,老板也提着东西回到墙边的休息处。他叼了根烟,坐在板凳上,三下五除二撕开礼袋,丢到一边。里面的礼盒很旧,一看便不是原装。齐怀生早猜到了,齐越杰近来手头紧,哪来的钱买高档的酒。那里面一瓶泸州老窖,两瓶珠江零度,和几包中华。老板起身把珠江零度扔进垃圾桶,点了一根中华,晃着手上提的老窖,离开了车间。
齐怀生眉心微蹙,低下头,开始检查零件。
“哟,这不生哥嘛?”
“谁?”
同组看机床的几个人凑上来,齐怀生并不记得他们的脸。
“不认识啦?那天在酒吧……嗯?明白了?”
说到酒吧,他知道是那红毛的兄弟。冤家路窄,打个工都能被找上茬。
“不明白。”他一眼没看他们,专注手头的工作。齐越杰让他好好做,做不好会被开。他不想把注意力分到别处。
他把合格的、不合格的、在老化边缘的零件分成三堆,一个一个挑拣,已经拣出了一部分。
他没反应,这些人自觉挑衅失败,心里憋了一股气。互相看了一眼,“哗啦”一下把他分拣好的零件都撒在地上。
零件飞撒的声音太大,车间里说话声戛然而止。细小的零部件骨碌碌躺进角落,只剩下机器“咔嚓”、“咔嚓”的声音。
“怎么回事?”组长从别处过来,手上戴了布手套,捏了捏帽檐,“怎么撒了?”
“啊没什么。”那个额头带缕黄的说,“新来的,手脚不利索。”
齐怀生腾地站起来,揪住那黄毛的衣领。
“干什么呢!”组长高声喝骂,“这里是工作场地!新来的无论如何,好好听前辈的。”
“就这货撒的,还是故意的。”齐怀生直接把他摁地上,“您说,要怎么处置他?”
“你是新来的,可能不懂一些规矩。”组长撩起袖子,“有什么问题,新人要多承担,等又有新的人来了,你就轻松些了。”
齐怀生安静地看了会组长,转头看向黄毛惶恐的面容。
下一秒一拳挥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