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然偶尔会去看看阿送,特别是周末大赦天下的时候。
有时路过齐怀生的杂货摊,会远远望上几眼。张依萌那几人杵在摊前,东西买好了,也不离开,巧笑嫣然同齐怀生搭讪。齐怀生购置了一把四方棚伞,汗涔涔地坐伞下,靠着铁柄歇息。毛巾几乎被汗水濡湿,再没有精力应付这些青春无忧的少女。
陈向然咬了许久的嘴唇,终于没忍住,上前挤开那帮人:“让一让让一让。”
“这不陈向然嘛。”张依萌极不愉快地觑他一眼,“叶知没和你一道啊。”
陈向然权当没听见:“老板,给我秤两个橘子。”
齐怀生心领神会地笑笑,特意挑了俩新鲜、个大的,装上塑料袋,往台秤上一放。
有客驻足,问新不新鲜,有没有上过蜡,是不是催熟的。陈向然就给做个广告,说这家常来买的,果甜,环保。
有时到齐怀生家里,天都黑了,还不见他回家。阿送这只可怜的猫咪,大约是长期受到主人的冷漠对待,见到陈向然仿佛见到救世主,扒拉四只短腿玩命冲来,“喵呜”一声跃进他怀里,盘起毛绒的大尾巴。
陈向然打开灯,日光灯管不知什么时候又摘下来了,亮起的是头顶的吊灯。齐怀生这间屋子方位不好,巷风肆虐,昏暗冷清。
“是不是很寂寞啊?”陈向然摸摸它的毛发,坐地板上,靠着红木椅,“他够坏的,总是把人丢下,对吧?”
“喵!”阿送发出声讨的叫声。随即跳到地上,直奔它的窝巢,爪子搭着食盆。陈向然走近了,发现里面只剩一些发潮的猫粮碎块。齐怀生真是没时间照料它了,即便叶知总是定时在网上订购猫粮送到这儿来。
大门钥匙孔一声响,齐怀生推门进家。扶着鞋柜,似乎抹了一下下巴,低低地骂了声“操”。周身盘绕低气压,如憋作灰团的积雨云。
他总是很自信地做着决定,从决定上石中,或是不愿向看不惯的人借救急钱开始,陈向然就知道他一腔都是胆,想清楚了,就敢乱来,敢赌。
时间长了,那种无措、劳累,以及脱轨同龄人的焦虑渐渐掩盖不住了。甚至恍然间,好像能看到齐卫平的影子,渐渐爬到了他身上。他说过齐卫平曾是以戏为痴的白面小生,而如今黝黑、暴躁,成为了渔民——因为选择成为父亲。
陈向然到底是外人,难以想象老一辈年轻时张扬的模样。只有齐怀生见证过,他的父亲是如何褪去年少的情怀,而她的母亲又如何选择了以死相守。
他只看着齐怀生嘀嘀咕咕从玄关走来,低头含肩的,身上很脏。
他匆匆跑去迎接:“你还好吗?”
“……”齐怀生咒骂的嘀咕戛然而止,扭头看见他,霎时换了副脸色,“你来啦。去洗澡吧,睡衣自己拿。”
“你脸上是血吗?”他追问道。
齐怀生的背影颤了一颤,须臾之后,转过身来,面带笑意:“不是,油漆罢了。”
“哪来的油漆?”
“伞上的,没干。”说着他进了洗手间,哗哗的水声传来,“叶知最近怎样?”
“还在争取转班。”
“跟我姨父关系怎样?”
“叶叔叔好像不让她转班,应该是吵上了。”
“……这样。”
水声频率仿佛忧心地起伏着,陈向然从他声音里莫名听出一丝愧疚。
“你呢?要怎样才能复学?”陈向然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跟进厨房,又跟进房间,小心翼翼地劝谏,“你总不能一直这样的。这样……帮不了你的家人。”
陈向然很自然、又很莫名地想到申恺那帮人。
对他们来讲“不上学”好像是一件平常的事,因为钱,或是自认没天赋。但陈向然看来,没有人不上学。即便休学——比如班里几个抑郁症、腰椎病休学的人,总有一天也要回学校的。
何况他有天赋,有学习的天赋,音乐的天赋。
“陈向然……”齐怀生拉上窗帘,没拉紧,缝里钻了几缕醉人的月光,羽纱般轻盈地飘进屋来,模糊了窗帘灰影的边缘。
陈向然期待他的回答。
但齐怀生只是一动不动地凝视他,暗色的眼睛被月光映作苍蓝,流转着,有些凄冷,好像有很多话呼之欲出。而后似是皱了皱眉,视线下垂——这一瞬间他眼里的光被暗影淹没。
“没什么。”
陈向然笑了:“卖什么关子啊。”
“以后吧。”齐怀生揉揉他的头,“先留着,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说。”
“神神秘秘的……”
“你是不是又早起读书了?”齐怀生扶着他的脸,拇指划过他的下眼睑,“熊猫眼。”
“没关系。”陈向然拿开他的手,“我今天还要去见陆老师。”
“课这么早吗?”
“提前去,有别的事。”
他看了眼手机,时间还算充裕。给阿送倒了猫粮,清洗、布置猫窝。临走时,阿送直不楞登地跟上来,咬着他的裤管拉扯,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齐怀生一如既往地拎它起来,拍拍屁股,放回窝里,顺带指指点点地威胁:“再出来把你扔锅里。”
“喵!”阿送凶猛地蜷进角落。
齐怀生“哼”一声,抛抛钥匙问他:“老地方么?送你去?”
齐怀生送过他许多次了,每回都带了学习资料,在隔壁图书馆借一席之地——盘腿坐地板上刷题。等到艺考课结束,再送他回学校。
但今天他不想他送了。
最近的齐怀生有些不对劲,有“红油漆”,有淤青,抓着他的大手,还能摸到疤痕。
齐怀生打架,但他也避免打架,新伤出现的频率近来有点高了。
“不用了,你累了吧?好好休息。”陈向然挥手出门,在门将关上的时候,露出一个不明所以的微笑,指指他的额头,“红油漆。”
齐怀生还没反应过来,门已“砰”地关上了。
陆引的画室依旧满室飘彩,红绿蓝紫交叠泼洒,那些油彩像是随意又有意的装饰一样,其实是主人从不打扫罢了。
头顶还是那盏吊灯,灯泡老了,没换,氤氲的光晕暖黄舒适。他想起陆引在灯罩里画的蝶——之前没完成,今日一抬头,是完整的化蝶展翅,独立花尖。
于是领会来自师长的心意,暗自笑了一下。
陆引是个话唠,但从进门起他就没有说话,刮刀唰唰摩擦,在画布上完成他的新作。陈向然看他的手法、调色,猜测画成的模样。
粼粼溪流成型、林上日出成型,而后在画中央添上青苔垂藤石板桥、一所小房子,窗明几净,清透可见屋里沙发、火炉。从外面看,墙砖的颜色随朝日光影深深浅浅,瓦片鳞次可数。
“这幅画,您会在画展上售卖吗?”陈向然忽然问。
陆引放下调色盘和刮刀,用湿抹布擦了擦手:“会。还有你的。”
“……我的?”
“对,你的。”
陆引掀开两幅画,是他和白峥上回在同一空间下画的,一个是绽放的、热烈的,又幽深的、即将在夜色挤压下熄灭的日落;一个是温柔的静谧的,等待黎明的夜船。
“你们俩,丢下谁我都觉得可惜。”陆引摸着下巴,“其实在你复课之前,我已经决定要白峥同学跟我去这趟画展。他的画跟我的画适配度最高,展厅布置起来更协调。”
那日和白峥同场作画,他便猜到白峥会是出展的最佳人选。“那为什么是我?”陈向然问。
“因为白峥同学还不适合参加。”陆引从柜子里拿出他的花蝶画,小心翼翼地展开,“你的画,和我,和白峥同学风格迥异。我很想知道,你的画在收藏家眼里有多少估值。哈,你们热爱艺术的年轻人可能觉得俗,但这是我觉得,成为一个画家最有意思的地方。”
“您更想做一个鉴定家?”
“不,我就想做个画家,并且当一位美术老师,就像现在这样。”
“所以您走美术的路,不是出于热爱,只是因为恰好有了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他倏然想起简仲,儿时的美术老师。前不久他经过其家门口,仍见他从那间窄小、昏暗、腐朽的小屋里走出来,送走两个抱着画具的小孩。转身的一刻笑容敛去,平静地回屋,独自关上门。那是他平常的生活里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也不是,我非常爱艺术。艺术给了我更加宽旷的视界,同时也让我觉得,世界就那么小。因为无论我走到哪里,那里都不缺热爱艺术的年轻人,对吧?”陆引矮墩墩的,搓搓那双肉乎乎的厚实的手,眯着双笑眼看他,“你为什么喜欢艺术呀,陈向然同学?”
陆引曾经与他聊过很多。
比如他的画,他未来的规划,艺术圈的一些事儿,还有陆引家里的事——尤其是炫娃。但这是他第一次问陈向然,为什么喜欢画画。
画画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陆引大约想问的是这个。
他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被止不住的幻听、幻想所困扰,为了学会与之共存。让画笔替他宣泄、表达一切。
他走到自己的那幅日落画前,轻轻抚摸凹凸不平的油彩画面,一手拿起刮刀。正是这种感觉,像游侠纵马,飞鹰乘风,他描摹自由,在描摹中得到自由。
“我教美术很多年了,”陆引背着手,在他身后踱步,“带过孩子,带过大学生,带过高考美术生,而在教美术之前,也就是我高考结束那年,我去街上卖过我的画。”
陈向然垂下刮刀,好奇地看向陆引。他的老师还藏了什么有趣的故事。
“在清华校门口摆地摊,陈列我的画,挂出价格。但是并没有人注意到我。后来我决定搞些吸引人眼球的活儿,扮过盲人、老人,跳过舞,最后钱是‘赚’到了,画是一张都没卖出去。那是我第一次出售画作,路过的顾客倒贴钱都没有带走我的画。”陆引自己开心地笑了,“你知道这几幅画后来卖多少钱嘛?因为画廊老板在展会上介绍我是英年早逝的艺术家,卖了这个数。”
他比了个二,陈向然知道是二十多万。第一节课陆引就介绍过的,《乌龟》这幅画。
“还得懂画的人买。办画展不就为了找到这些人吗?”陈向然说,“您就是因为这个,对估值感兴趣?”
陆引拉过一张椅子,和他一同面对面对着《日落》:“我不知道该不该懂画的人买,我只知道得需要画的人买。看过《阿基里斯与龟》这部电影吗?主角寿先生从小痴迷艺术,长大却渐渐为了证明自己、证明艺术——去按照画廊老板的要求创作,想卖出去,卖多点儿钱。他以为自己在热爱,其实活在别人的标准里,永远创作不出让他满意的东西。就像阿基里斯永远追不上乌龟。因为你会发现,表达真意与别人满意,那是两回事。”
“我见过的学生有很多种,文化课不行来学艺术的,艺术有点天赋想得到掌声的。但我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同学,文化成绩好,能抗过家里的压力、训练的辛苦,还有吃处分,仍然想要画画的。所以老师猜,你很执着于什么。执着到一旦失去……”
陆引话到此没有再说下去。陈向然闻言失笑:“我看上去很执着吗?”
“你的执着令我觉得惊喜,也害怕。”陆引拍拍胸膛,“陈向然,你近来还好吗?”
“很好。”
“可老师觉得,你最近的情绪起伏比较大,需要一些休息。”陆引说,“坚持的过程中,也要考虑考虑身体,和精神。”
陈向然放下刮刀,一时觉得陆引在劝他放弃,紧张地直视他:“那画展呢?”
“你也开始感兴趣了是吗?”陆引饶有兴味地笑了,像是不急于回答,先喝上一口白水润润嗓,“已经决定让你先参加,别人暂时没机会。一个画展上出现太多学生,你的名声就不具备唯一性,画就会贬值。对了,我看你没有自己的刮刀,这套送你。”
是个昂贵的进口品牌。他抽出最大的一把刮刀,刀铲掠过犀利的金光。
“你有什么旧画都可以拿给我,有合适的价格,我会卖出去。钱我会全部转给你。最后……”
陆引笑起来,脸颊上两堆软肉,显得平近,还有点怜爱:“我只能祝福你实现自己的理想,陈向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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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