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码头去,乘傍晚的船过渡去看齐卫平了,晚上才回来。齐怀生这样说。
“真的?”陈向然半信半疑地盯着他——他正弯下腰,捡起沾灰的纱布。
他知道自己过于执着齐怀生的行踪了。齐怀生和申恺之间的事,他这么一插手,像是越过了界线,多管闲事一般。
总有那么一天,或许是齐怀生毕业、他高二结束的那一天,他们再见不上面,只能靠一根电话线维系关系。稍不留意,忙碌起来,便又丢失一个旧人——像他不再联系的无数个老同学、老邻居、老朋友一样。人生的离别总是在不经意间。
不管他人闲事,专注自己的方向,也是林岚一直以来告诉他的。
想到眼前这个人只是一时相逢,逝如流水,他就觉得难过。他的灵魂终究是累了,想要一个永远存在的倚靠。这个倚靠只能是齐怀生。
“是真的吗?齐怀生?”陈向然重复。
“陈向然,我在干什么,对你很重要吗?”
“很重要,你高三了。”他说,“你说的,一起去江洲。我已经决定考那边的美院了,你也不能落下,江大分数那么高……”
“我答应了就会做到。只不过,我会先你一步,对吧?”齐怀生低头封上药瓶,“你问完了,也该我问你了。”
“什么?”
“是不是又伤害自己了?”齐怀生一边说,一边收拾眼前凌乱的茶几,像在聊一个无关紧要的天,“不疼?”
陈向然摸摸手上的纱布,有些滑溜,药油和血已经渗透出来:“不疼——”
“我疼。”齐怀生咬着牙,用几不可闻的弱声说道,“以后别再这么干了。你给条消息,我就见你。”
陈向然举着伤手,放在光下端详。血已止住了,不是刚刚汩汩流出的鲜红。大脑怪异的兴奋渐渐冷却。
他无法回应。他说不准自己身上的一些伤,是不小心,还是自己在受伤的刹那间明知故犯。
话过三更,第二天,齐怀生就失联了。
陈向然这晚睡得很好,也许是有药物的催眠,也许齐怀生的体温足够安全,他一觉睡到天亮。
醒来,身边的枕头已经空了。
他换身衣服出门找人。
今天是周末,学校是不必去找了,于是他在街里找,去废铁厂找,乘上公交去海滨广场找,而后沿着长廊经过码头轮渡。熟悉的地方都找遍了,依然不见踪影。
看了看微信,没有消息,也没有来电。就这么不告而别,直到日暮降临归来,他们平平常常地吃了一顿晚餐。
周一开学后也没有改变。他永远找不到齐怀生在哪。学校等不到,家里找不着。微信联系,只说下次给他家里钥匙,拜托他照顾一下阿送。
临近期末考的一个周六,他才想到石中的另一边——被石中学生称作“美食一条街”的北街。
去北街需要穿过石中校园。陈向然还记得一年前齐怀生蛮横地夺走他的题册,要他休息,带他到北街,喝了一碗暖烘烘的糯米甜汤。那时候乘着小电驴绕路,此时他只能趁着保安转身端起热水壶的刹那,溜进校门。
黄昏时分,天色昏暗,残阳笼罩一地红色的木棉花。陈向然仰头,光秃的树顶扑棱升起几只飞鸟,向高处、向远处而去,隐入绚烂的金红的天际。刚刚放学,红白校服如鱼群涌出校门,没人注意到一个便装少年,正逆人潮而行。
处处三五成群,却见申恺自教学楼里形单影只地走出来。
他闪身躲到架空层的柱子后。
申恺今天穿了校服,没扣扣子,邋邋遢遢地背着一边书包带,头发仿佛狗啃,一看便是被教导主任摁着剪了。夕阳把他的影子拉的长而扭曲,孤孤单单的,在街上晃荡。
直到两人迎面,互相都看见了对方。
“靠,正想找你。”申恺说。
他们在树荫下找了一张石凳,扫去上面的昆虫尸体,坐下。风吹着街上扁塌的易拉罐“叮当”滚过。
申恺给他递了根烟,问他抽不抽。他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昨天出来的。拘留了十五天。”申恺打亮火机,烟卷轻烟袅袅,“交易嘛,那个孙临潼有钱。”
“所以你叫了红毛那帮人,陪他演绑架的戏捞钱?”陈向然笑了。
“可是被晋哥发现了,报了警。钱是捞不着了。”申恺说,“陈向然,生哥他放弃了。”
齐怀生自打开学就没来过学校。后来他们在学校北街找到他。他坐在一张推车后面,车上有很多批发来的水果,有人来他就给人拿塑料袋帮人提着,任人挑,再拿走对应的零钱。
申恺一捶大腿,“搞什么呢?齐怀生他到底搞什么呢?”
陈向然盯着脚边爬过的蚂蚁,两手扶着膝盖,全身几乎控制不住地颤抖。
为什么齐怀生就是不肯听他一次呢?
“他……在哪?”陈向然要申恺带路。
“鬼知道,北街吧。北街他去得多。”申恺愤愤地吐出一口烟,整张脸都被白雾笼罩,“一天一个地儿,鬼知道现在在哪。”
陈向然想,申恺玩失踪、不上课,也是故意模仿齐怀生,在赌气呢。
道别的话也没有说,陈向然站起来,穿梭在人群里。
放学时间,北街最多的也是大大小小的学生。这里店铺杂陈,摆摊也横七竖八,烂白菜、腐果皮遍地沾污。一股子腌臜凌乱的生活气息。行人不绝,摩肩接踵,陈向然拥挤着,跌跌撞撞向前跑去,初冬时节里满头大汗。倏地踩到一片烂叶子滑倒在地,差点撞到一位正在秤菜的阿姨。阿姨掀起斗笠,瞪了他一眼。
于是透过来往摆动的一双双腿,他在人潮中远远看见那显眼的高个子。
齐怀生坐在推车前,用广告纸扇风,腰背微弯。有人经过他就站起来,哈着腰地向人介绍水果种类,力图推销出去。离得太远,陈向然没听不清他。
才刚刚开始做生意,齐怀生能批发到的水果质量一般,于是有的人非说这个橘子烂了,那个苹果蛀过虫,嫌弃来去。挑了一袋子上秤,撇开,说不要了。有些人不加商量直接省去了几毛零钱。还有的发现水果质量不好,重新回来要求退钱。
也不好说是不是顾客自个儿磕烂的。
那个曾经分明也有理想,心底也藏着远走腾飞的愿望的,那么高傲的一个人,这时折腰折得干脆利落。
陈向然咬牙爬起来,朝着日落的方向,破开人流,喊着“让一让”。撞过别人肩膀,被踩伤脚、擦伤肩臂,整得满身狼狈才跑到齐怀生面前。粗气低喘,微微颤抖,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齐怀生低头扇着风。他不知在这坐了多久,头发已经汗湿成一撮一撮,推车上的水果却仍有一半。
他本能一般,慌忙从塑料凳上站起:“苹果橘子火龙果,先生想要……”
一抬头,忽然不说话了。
风都仿佛为这一刻停了。陈向然就那么与他对视,难过得像是自己遭遇了变故。
和申恺不一样,他其实没有失望。他不知道换作自己在这样的境遇里,能不能做到那么干脆地选择。他不过不知道怎么劝说。
齐怀生坐回凳子上,头微低:“别劝我。”
“你成绩那么好,读书才是你的出路。”陈向然声音沙哑。他这个年纪该在校园里,为自己想要的未来拼搏。他不该就这么放弃了,“你哥不可能负担不了学费的涨幅。”
齐怀生深深地看着他:“没有什么是应该的。”
“你其实不想要这样。”
“我只是为更重要的东西努力罢了。”齐怀生拨开他,留意着是否有人驻足摊前,“你不是说嘛,叶知或许不想用我们的陪伴换前途。我也只是,想用前途换我爸多陪我几年,换我姑、我哥不那么辛苦而已。”
陈向然哑然无声。
一切都那么不合理,世上的道路无论如何选择,都像齐怀生的爷爷说的那样:海神也不能保证你不会遇上灾难。
遗憾总是会发生。
“齐怀生,”陈向然朝他走近一步,目光灼灼,“不只是这样吧?一定有别的理由,让你非这样做不可。”
“跟你没关系。”
“那你答应的事呢?”陈向然怒而凝眉,绕过推车到他身边,抵住他的下巴,要他抬起头来,“你看着我说,你只想一辈子呆在这里,从来不想去江洲。”
“这里不好?”齐怀生冷笑着,学着林峰寺师傅那时的话语,“什么才是好的生活?”
“如果你真的想,我不会说什么。”陈向然直直地凝视他,“可你明明想去江洲,有你喜欢做的事。而不是为了一时来钱快,就坐在这里给人点头哈腰。你说你想还钱,好,你现在靠这个赚二十年,能不能抵得上你读完大学工作十年的钱?”
齐怀生被触怒,倏然攥起他的衣领:“陈向然我告诉你——”
“喂,那边,这里不能摆摊!”
话语被一声怒喝打断,城管握着棍从远处奔来。齐怀生突然站起,塑料凳都掀翻了。他手忙脚乱地抬起推车把手,骨碌碌朝另一个方向推。
陈向然茫然地跟在他身后。
一瞬间,街上所有人声、风声、喇叭吆喝声、剁刀声都仿佛散去,陈向然默默望着他推车奔跑的微弯的背影。
齐怀生这几个月过着怎样的生活?他想起齐怀生为他上药那天,那样疲惫又败挫的神情。眼前他又熟练地推着车子,避开城管。老街尽头的夕阳那么大,血一般红,于是那背影看起来那么拼命,又那么孤独。
陈向然倏地冲上去,搭住一侧把手,齐怀生只看他一眼,很快心领神会。两人像那天在海上划桨一般,左右配合,在人流中破水而行。
混乱中陈向然回头,是申恺窜出来拦住了那两个城管,假装被他们撞倒在地,而后大声唾骂。于是一个城管被他拖住裤管留下处理“民事”,另一个挤过重重人群,朝这边追来。
“快。”陈向然用尽全部力气,可他们负重奔跑,哪跑得过轻装上阵的人。
下一秒,一个黑影吞噬半边天光,推车边缘多出了一双手。陈向然一抬头——何晋不知从哪个方向冒出来,什么话也没说,扯住推车边缘,拉着就跑。
紧接着,张亿他们也从街里、巷里、餐馆杂货店里,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从四面八方赶来伸手。喊着“生哥!”、“快点走!”、“快点!”,将车推过人潮拥挤的小街,转向无人的巷子。
陈向然望向齐怀生——残阳余光模糊了他的脸。陈向然记得他是会笑的,当朋友热烈簇拥在他身边的时候。但这时大约是太重了,他的灵魂过于沉重,连嘴角也是沉的。
落叶飘过,居民区的另一头安宁静好。
一群少年在巷子里累作一团。墙根下、垃圾桶旁,横七竖八倒作一团,气喘吁吁。推车靠在一旁,几颗柑橘滚到了地上。
陈向然在角落里审视他们,个个整齐穿上了石中校服,扣好两颗扣子,戴了校章。他们没有劝说,没有指责,还像以往一样立正说:“生哥,我们今天也在等你。”
何晋垫后,灰头土脸地赶来会合,在十步开外整理好衣服,才走上前来。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看了一眼,咳嗽两声道:“生哥,弟兄们已经回归了人生的大部队。生哥这次外派期限较长,但我们会一直等你。”
全体跟商量好了似的,齐刷刷地鼓掌。
齐怀生的目光游过每一个人的脸,从何晋,到张亿,最后落在陈向然身上。
“别等我。”他说。
掌声戛然而止。
夕晖自街道尽头蔓延而来,爬上少年的肩。用极深的、炫目的颜色,粗糙地粉饰他们的仓皇和羸弱。
“总有人青云直上,也有人穷途末路。”齐怀生“啪嚓”点亮一根烟,“都他妈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