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怀生……干了什么?
申恺绕过一角昏黄的光,衣服蹭过生锈的水管,铜扣子发出叮铃咣啷的声音。
孙临潼站在原地,摸着嘴角的淤青,现场配合警察的询问笔录。何晋只是叹了口气,说要送陈向然回学校。
陈向然拒绝了。他直到现在,都没搞清申恺在闹什么。何晋也对此矢口不提。
“嘿,回去吧。”孙临潼揽过他的脖子。
陈向然斜过视线,看到他。
没心没肺的笑容,头发的阴影垂到眉眼间,暗色的瞳孔仿佛漠视一切。手臂盘绕在脖子上,像树根下蛰伏的蛇。过了今晚,陈向然意识到这人不仅仅是个“少爷”,还是个不计投入,甚至能把他自己玩进去的主。
“想上课了?”陈向然问。
“不啊,”孙临潼一甩汗湿的头发,推着他朝门口去,“但是事不过三,同样的招用不了三次。”
“事不过三不是这么用的……”陈向然扶着额头,“如果你好好学,说不定他们一高兴,会特地打电话给你。”
孙临潼的父母他不晓得,但林岚是这么做的。
最近的一次大考,十六班创造了两个奇迹。一个是从吊尾班变成重点班,还有一个是,年级的断层第一出现在班里。就是陈向然。
林岚大约有一年时间不与他通电话。她实在太忙了,二十四小时工作电话不断,微信永远亮着99 的红点。直到她的手机收到陈向然最新的成绩。一个电话打过来,说恭喜,要保持。并说非常非常想念他。
停车场的那个晚上,陈向然还深深地记着。但不得不承认,听到这些话,他有些动摇。内心摇尾乞怜一般——只要拥有分数,就能拥有认可。
“这样的关心你也要吗?”孙临潼低头绑鞋带——这双昂贵的鞋几个月内变得破旧。
这样的JORDAN名牌,也变得和这县城的天地一色。踩在水坑遍布的水泥地上,溅一鞋子污水。路灯照亮的鞋侧商标已经破成了两半。鞋子划烂,脸撞烂,他今晚的一切仿佛都烂成了渣。
他绑好了,直起腰,却仍低着头,不知看鞋还是看水里的倒影:“因为达到了要求,就向你施舍关心。达不到要求便无视你、惩罚你。你觉得,这像什么?”
他回想林岚的每一次夸赞、不满和鞭策。他当然知道这像什么。
像驯兽。
“反正嘛,我是不会接受的。”他踩了踩鞋底,“走吗?”
天上下起了小雨。
毛毛雨,若不是地上水洼涟漪,陈向然不会意识到有雨。他看着水泥地走路,孙临潼就像个猴子一样转着圈,蹦着走,嘴里一如既往哼着歌,听不出调子。
这样的人,有时真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雨渐渐有变大的趋势,秋风如虎过林,刮得雨丝倾斜,落在街边一列摩托车、电动车的防雨罩上,啪嗒、啪嗒地响。
陈向然忽然停在某条巷子旁,鞋子踩在水坑里。水花落下,渐渐映现陈向然一只失落的、与夜空相融的黑眼睛。
孙临潼往前蹦了几步,发觉背后没有脚步声,回过头:“怎么啦你?”
陈向然缓缓将目光放在巷里那辆电动车上。没记错的话,他方才经过时,这辆车并没有停在这里。
那是齐怀生的小电驴。
“孙临潼。”
“啊?”
“你认识申恺吗?”
很奇怪,一提到申恺,孙临潼就浑身戒备一般,支在后脑勺的手放下,歪斜的身子回正,一高一低的脚岔开同肩宽。
“不太认识。”
“不太认识是认不认识?”陈向然追问,“暑假那天发成绩你没去,但是穿了校服,带叶知回家。你是在掩饰什么吗?”
“陈向然,你到底想问什么啊?”孙临潼刚随手买的柠檬茶,拆了吸管,把纸盒一下吸扁了,“行,认识。那天我就在他那过的夜,行不?”
陈向然猜到他们认识,可没猜到他们如此熟悉。
“我招咯,我已经离家出走无数次了。一开始我妈打来电话,说实话还挺忐忑的,一接起来,问我月考几分儿,还有时间去外边儿闲逛。笑死我了。”孙临潼吸一口柠檬茶,一松口,锡纸盒“咕”地被空气撑开,“嗐,跟你说了也白说,你个小学霸啊,是不懂我们这种鸡立鹤群的人的。”
陈向然沉默了一会儿。
那天他在停车场离开林岚后,在微信里收到的消息,也是类似的说法。忙碌总让人无法顾及细节。
“我当然懂。”陈向然说,“然后呢?他就白白让你过了个夜?”
“何止过夜,我还请他帮个忙,就今天那假绑架的把戏。我说给他钱,他说他不要钱,要我用这钱照顾叶知和生哥。靠,他竟然知道我追叶知,要我好好待她。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叶知在她朋友面前提过——”
“生哥怎么了?”陈向然轻言打断他。
“欠钱呢吧,好像是。”孙临潼一手插兜,仪态放松下来,又吸了一口柠檬茶。
齐怀生当然欠着钱呢,欠他姑姑的朋友,或者还欠着齐越杰。
“他欠钱,你要替他还?”陈向然歪了歪头,“你知道那是多少钱么?”
“不是,是替他交学费——”
“咣当”一声,楼上不知谁扔下一片瓷砖,就在孙临潼身后两米,摔了个粉碎。孙临潼往陈向然身边缩了缩:“要不……换个地方说话?”
死寂的夜晚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是个人多少都要吓一跳。
但陈向然仿若无闻,抬头确认了一下——二楼有个熟悉的人影一闪,消失了。他快步穿过窄巷,经过饭店、水果摊、手机维修铺,经过那些五光十色的扭曲的招牌,走向深处那辆红色的小电驴。地上沥青乌黑发亮,屋檐有节奏地落着水滴。齐怀生的小电驴就锁在墙角发锈的水管上。
他徐徐抚摸小电驴的后座,上面有雨珠。
——他放学后去哪儿了?刚刚是不是经过了酒吧,却没有停留?
雨越下越大,孙临潼不得不找个店铺躲躲雨,雨檐落下的水幕模糊了蓝色的LED灯。陈向然还站在那,落汤鸡一样,发梢坠着雨珠。
他说不清当时想了什么,只是摸到小电驴后座下一块突出的铁疙瘩,手腕在上面一蹭,霎时鲜血喷薄。
“接着陈向然。”孙临潼抛来一把新买的弹簧伞,“走吧……哎,你手怎么了?”
伞没接住,坠落在地,哗啦溅起半人高的水花。雨水冲着血水,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流淌、滴落。
“靠!”孙临潼看到血,差点跳起来,“刚刚在酒吧怎么不说呢?这么深……亏他们下得去手。”他左右逡巡,“你有外伤药么——哎,这不是生哥住的地方吗?”
他环视四周,终于认出这逼仄的四方天井,从兜里掏出手机:“让他帮个忙,贡献点药和纱布。”
陈向然暗暗咬唇,等着他钓出齐怀生。
房间黑暗,只照进一点惨白的月光。
窗户栏杆投影在齐怀生脸上,明暗分割。他望着窗外,酒吧的方向,拇指指腹抚摸着手机屏幕。他刚挂了何晋的电话。“小向然来了,应该没受什么伤”,他这么说,“我让他别来别来,他说是你叫的,不听我的呀”。
齐怀生解锁手机屏,正要拨号,屏幕亮起,是孙临潼的电话。吃烧烤那会儿,他为了了解叶知情况留的号码。
他马上摁下接听键:“喂,姓孙的。”
“生哥,你在家么?”
“陈向然在哪?”
“哦嚯,生哥神机妙算啊。”孙临潼冲陈向然眨眨眼,后者只是低垂着眼帘,盯着水流簌簌的地面。。
陈向然如预料那般被送到了齐怀生家。站在门口,背着路灯的光,看着齐怀生像一只潜伏现身的野兽,从黑暗里走出来,顺手打亮了客厅的灯——是白光,那根常年不用的日光灯管换了新的。
几月不见,齐怀生眼窝微微凹陷,眼圈发黑,连胡子都没刮干净。陈向然看出他很生气。他每每火气上来,都爱这么居高临下地瞪人,令人发怵。
但今天,陈向然的怒火不在他之下。
正互相瞪视,孙临潼忽地窜到他们中间,笑嘻嘻地挥手:“嘿生哥,我们不久留,给他包扎一下伤口我们就走。”
“走去哪?”齐怀生猛然拎起孙临潼的衣领。
孙临潼被问得一头雾水:“啊?回……回学校啊。”
“你自个儿回吧。”齐怀生把他扔了出去,“他留下。”
孙临潼踉踉跄跄地靠在走廊栏杆上,晃了几步才站稳。他面无表情地掀眼,看着面前两个人,展开笑容:“生哥,他要是犯什么事惹着你了,跟我说,我收拾他。但是吧,他这手……哎,流得你家门口——”
齐怀生琥珀眼一瞪,在月光下十分吓人:“你今晚闹的事,最好别再有下次。”
说完把陈向然拉进屋里,“砰”地摔上了门。
“坐下。”齐怀生拽着他,语气很冲,劲儿还大,把他重重摁坐在椅子上,抛来一条毛巾,“摁伤口。”
陈向然像只不服气的小野猫,乖乖坐着,又咬着嘴唇,盯着他四处忙乱,把药柜翻得一团糟,终于找到碘伏和药油。走得太急,棉花罐摔在地上,散开一地白花花的棉丝。
他面色憔悴,瞳孔黯淡无光,看上去已经很累很累——许还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脾气极大,暗骂一声“操”。七手八脚地把有用的棉花封在罐里。手指一不小心被盖子边缘划了道口子。血珠冒出来,陈向然忽然就不生气了。
齐怀生在自责。
药物准备好时,陈向然也止住了血。手上凝固了密密麻麻的红色细流。
“手。”
陈向然颤着把手递给他。
太疼了。
齐怀生生着气,动作却很轻,认真清洗、涂抹。陈向然沉默地凝视他。空间里仿佛摁了消音,只剩下齐怀生粗重的呼吸。
碘伏上完,开始蘸取药油。陈向然差点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齐怀生反而先开口了:“在现场没受伤吧?”
陈向然一怔。
他佯装镇定:“这不受伤了?”
“怎么弄的?”
陈向然张了张唇,没说话。
方才为了找理由,让齐怀生愿意见他一面,本能下这么做了。可编造打架、受伤的细节,他做不了。在齐怀生面前,这种小把戏骗不过。
他犹豫太久,齐怀生已经确信了:“教你一件事吧。打架的时候,尤其对手是打架老手的时候,通常是头、肚子、手臂外侧、腿外侧、膝盖容易率先受伤,你的伤只有一处,还在手臂内侧,只能是你自己弄的。至于你是不小心,还是故意……”齐怀生棉签一顿,眯眼注视他。
屋里忽然死寂。风拖扯枝条,抽打在铁棚上发出擂鼓般的巨响。瓢泼的阵雨飞过街道,雨珠从天井上方倾盘洒落。
齐怀生这一天也不知在做什么,疲累不堪,眼窝凹陷,加上这样审视的眼神,陈向然心里五味杂陈。
“你让我去劝他们,”陈向然说,“可申恺生气是因为你,我不就得找你么。”
齐怀生给他的伤口盖上纱布:“算了,别劝了。你不要再来这片区了。有空我再打电话给你。”
“如果我不再来这边了,不如,连电话也不必打。”陈向然抽手,纱布飘摇着掉在地上,红色的血、黄色的药油、棕色的碘伏沾成了一滩。
齐怀生动作顿住。
“你最近在干什么?齐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