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怀生已经忙碌到只出现在他的电话里。从一周四个电话,到一周两个电话。
每接起电话,对面人声嘈杂,吆喝声剁刀声,不一而足。与其说是学校放学后的喧闹,倒不如说是在菜市场。陈向然问他在哪儿,在做什么,他每次都会说出不一样的地址,做的事却永远是学习。
直到变成一周一个电话,陈向然接起来的第一句话是:“大忙人终于肯赏光了啊。”
按节气,已过了立冬,小城却还没结束夏天的潮湿闷热,剩了点忽冷忽热的尾韵。小雨淅沥,老街的色彩灰暗发青。水泥地湿漉漉的,汩汩淌着水流。
齐怀生的声音也像天气一样捉摸不定,静了一会儿,轻叹口气:“我脱不开身。”
“学习这么认真?”
“帮我个忙。”
“你说。”
齐怀生顿了顿:“何晋找我,但我没空帮他,你帮我联系一下他。”
西风骤起,自阳台灌进屋来。宿舍区晾起的校服成排飘扬。
陈向然看向窗外,落叶簌簌划过阳台栏杆:“帮晋哥……你找申恺更好吧。”
“申恺?”齐怀生念起这个名字,像在念咒,“一天一个地方,鬼知道现在人在哪。你知道他多久没上课了?开学以来。”
开学以来……
陈向然默默轻叹。
说到不上学,孙临潼也已经逃课逃到无人提起。直到最近,他回校参加了一次月考,出成绩那天,杨姗才意识到班里少了一人。
当即眉毛倒竖,整张脸被愤怒扭曲。她就这么气势汹汹地上了一堂课,铃一响,甩下教棍离开教室,要上门找孙临潼的母亲。控诉学生对老师的不尊重。
“晋哥怎么了?”陈向然问。
听筒里静了很久,如果不是能听到齐怀生很轻的呼吸,陈向然会以为信号切断了。
他想隐瞒点什么,又想要说些什么。陈向然想。
“其实,申恺跟大家闹翻了。跟何晋关系很僵……”声比刚才小了,还很含糊,“你帮个忙,给他们个台阶。”
陈向然隐约感到不对。
他曾经十分讨厌申恺,不只是因为冲突,还因为相似。
申恺的性格放浪不羁,游戏人间,今朝酒今朝醉,与他不在一个世界。但他们又那么相似,若没有齐怀生,他们都是那个被人群簇拥的、孤零零的人。这种相似让他照见自己,不愿直视。
齐怀生是唯一要他认真对待人生,规劝浪子回头的兄弟。只要齐怀生开口,申恺几乎言听计从。
陈向然在两秒内想完这些。但他没有问出口——齐怀生为什么不亲自在电话里劝说他们。
找何晋是在周末的晚上。齐怀生一如既往不接他的电话。陈向然绕到他家里,摸黑上楼。那扇门依旧紧闭,反射冷蓝的月光。
不知不觉齐怀生的生日已经过去很久,陈向然除了在电话里说声生日快乐,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他在吵闹的夜市里给何晋打去一个电话:“晋哥。我陈向然。”
何晋那边有音乐、有尖叫声,有玻璃磕碰的声音。
他轻轻“啊”了一声:“生哥竟然选了你?”
陈向然听不懂:“什么选了我?”
“你别过来了,回学校去吧。酒吧这边乱着呢,你们学校的乖学生被绑架了。”
陈向然停下脚步,回头。圆月高悬,穿巷风卷起枯枝落叶疾驰而来,酒吧已经在身后很远的地方。“报警了没?”
“刚报。”
“申恺呢?”
何晋没有回话。
对面又一波哄闹声骤起,“咣”的一声,电话就这么没头没尾地挂断了。陈向然放下手机,额前的头发太长,头一低,遮了视线。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此处的人和事,总藏着动荡不安。
见识过这个地方暴戾、无序的一面,以及那些人一旦盯上谁就死咬不放的可怕的执着,他无法忽略内心的恐惧。这些人不怕脏、不怕死,心是空的,以一段又一段短暂的欢乐为生。
他用了很长时间,几分钟或是几个世纪,才迈出颤抖的腿——齐怀生让办的,用什么法子都得办。
酒吧几乎被拆了。
陈向然在门口碰见何晋,没来得及打招呼,就见酒吧里狼藉遍地。那个呼喝过齐怀生的店长躲在桌子之后,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躲藏着,鲜血横流。想来是招惹了这片区的哪位爷,被当场大卸八块。打扮精致的女人花容失色,裙摆烂了一边,露出大腿,从陈向然身边匆匆而过。
听围观人群七嘴八舌,零零碎碎的话语粘合起来,陈向然才听出,有人被绑架了。
又是那红毛,他站在唯一的灯下,神态从容,在打电话。但电话像是没通,于是他把手机往身后一扔。
身后有个学生,被束缚了双手,坐在阴影里。远远的,陈向然看不清那学生的面庞。只看到手机从光下滚进黑影,屏幕倏地一亮,上面是一个“爸”字。
红毛不紧不慢地朝学生走去。
突然伸手,拽起一把头发。酒吧的玻璃灯罩早就碎作一地,灯光煞白。海中校徽粼泛银光,随着红毛揪扯,那帆船像要乘风破浪一般。
陈向然走近了,想确认是谁。肘间被人扯住,往后拉了好几米。
“快走吧,小向然。”何晋的声音依旧诚厚有力,“今晚情况特殊,你不该待在这的。”
但陈向然压根没听。那吧台旁一群人中,他认出了申恺。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也染了几缕红色,在白光下殷然刺目。一眼望去五颜六色,完美融入一群渣滓。
“快点。”何晋声音里添了点强硬。
陈向然被他拉到店外,路灯的昏黄笼罩下来,踩着湿漉漉的水泥路面,吵闹声就好像离得远了一样。
“你告诉我,申恺怎么了?”他转过头盯着何晋,“告诉我,我才能走。”
何晋放开他的手肘,忽然不敢看他,别开脸:“闹了点矛盾而已。”
“什么——”
“轰隆”一声,店里像是砸了什么东西。紧接着,红毛冲角落里的人影咆哮起来:“你他妈敢骗老子!”
“没有。”被绑架者声音镇定得可怕,是个沙哑的少年的声音,“我也没想到……”
话语被一脚踢断。
陈向然几乎认出这个声音了。同一瞬间,少年被那红毛一脚踢到灯下,一头短发,面无表情,像一座无生命的雕像,摔在地上,摔碎了。
孙临潼,逃课逃到这份上,竟是待在这样的地方。
“我用你他妈的手机,打给你爸妈多少次了,他们既没把钱打到我们账上,也没有出现过啊。啊?几个月了?”红毛把他再拎起来,像提起一只兔子,“你真的有爸妈么?乖学生?”
“这个问题……”孙临潼颤抖着唇角,露出那没心没肺的笑,“嗐,壬哥,大概我玩过火了,他们都不信吧。”
“玩?老子没闲心陪你玩!”
陈向然记得那天在严霖辉的办公室,孙临潼像个混子一样插着腰,装傻充愣,说没人敢管教他,他也不需要管教。不学习也能考个上层二本,何必费劲。
“又不是每个人都能清北嘛。”他两手枕在脑后,笑嘻嘻说,“我看得可开了,严老师。我没想要太高的学历,上课简直浪费我的时间。”
“但逃课是毁坏纪律,”严霖辉缓悠悠地端起茶杯,轻轻抿一口,热气袅袅,茗香四溢,“作为老师,我是可以通知你家长的。”
“见他们可是要排队的。大忙人哦。”
“每个人都会想要些什么,因此才有过下去的希望。”严霖辉盖上杯子,放回桌上,另一只手随意地转笔,眼一瞥,在试卷上批了个红勾,“这没什么稀奇的,孙临潼。但是,你又想要走自己的路,又想要引起你父母的注意,全部都用逃课的方式实现……人生也不是那么便宜的,对吧?”
“不如我来教你更好的方法……”
孙临潼和严霖辉做了点“交易”。从此他从不旷化学课和补习,相对的,严霖辉时常向孙母汇报孙临潼的近况,而后定时向孙临潼转达。
成绩进步了,受到夸奖。退步了,收到安慰。那时孙临潼单纯是个大咧咧的小少爷,每天咋咋呼呼地炫耀,等母亲出差回来他会收到一份大礼。
可是……
“申恺是参与绑架了?”陈向然问,“怎么?连你们生哥都不能唬住他了?”
何晋面露无奈,只好说:“他就是跟生哥闹矛盾了。生哥觉得……总有人说话,他会听。我万万没想到是你。”
陈向然注视着他。
派出所速度很快,四五个警察携带警棍冲进现场。擒贼先擒王,红毛很快被扭了双臂。孙临潼蹭着木椅边上的钉子,割断绳索,就要往前扑去。
刹那间陈向然似乎理解他要做什么,趁何晋分神,一个箭步冲上去,翻身越过一张倒下的餐桌,把孙临潼整个扑倒在地上。
几个月了……红毛说几个月了,孙临潼一直在玩同样的把戏。他们替他伪装绑架,而后这帮沟渠老鼠就可以得到丰厚的报酬。
伪装绑架,杨姗和孙母在办公室谈话时,陈向然隐约听过这些字眼。
“差不多行了,孙临潼。”陈向然把他的手扭到后背,膝盖顶住他的后腰,腾出一只手拿过他的手机,翻到他管家的联系方式。
“没想到,你也会来这样的地方。”孙临潼用力挣扎,歪歪扭扭地趴在地上,笑着说,“喂,不是特地来救兄弟我吧?”
“不是。”陈向然冷冰冰地回他,“你要逃课也好,好好学习也好,没人会管你。”
没人会管你。
孙临潼笑容顿消,一时间眼神一动不动地望着某处。不多时,他朝混乱的现场抬了抬眼。
“是,不会有人管我。”
“因为你注定有很好的未来。每个人都这么想。哪怕你不学习,旷课,你的未来还是有保障。”陈向然顿了顿,放松对他的擒拿,“但是……不空虚么?成天耍这种把戏……多少人担心你。”
现场又是一声巨响,有人在和警察搏斗。一阵噼啪猛响之后,不过三招就被制服在地。警察呼喝着“别动”,手铐咔嚓一响。
空虚,所以才用一些行为来获得点什么,哪怕一点关注。
“没有担心。陈向然,都是假的。”孙临潼一使力,挣脱他的控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甩甩发酸的手腕。
“什么假的?”
“严霖辉跟我妈,甚至我爸联系,夸奖、关心,都是他编的。你说得对,就是把戏。把戏玩多了,也就没人在乎了。我知道。”孙临潼抹去脸上的血迹——方才有块碎木飞过,刮过他的脸颊。
陈向然只是凝视着他。
“你不是来‘拯救’兄弟我,那是来干什么的?”孙临潼叉腰露笑,嘴角的淤肿扯得变了形。
“找……”陈向然把目光投向申恺。
申恺插着裤兜,倚靠在墙上,完全是个混混的模样。唇间含了根烟,尼古丁的味道散布整个空间。
“哦,他啊。”孙临潼后退两步,“你认识么?可凶了,小心点。”
孙临潼说他“凶”,所言不假。
申恺开学初还齐齐整整穿着校服,几个月了,长发垂肩,缕缕发红。他咬着一根橡皮筋,在后脑勺扎了个狼尾。脸色被灯光映得苍白,嘴角重重地向下扯,眼神冷冽,像是有很深的怨气般。看到陈向然,嘴微张。半根烟颤了两颤,还是落到了地上。
火星红亮,“滋滋”灼烧烟卷。
“你跟晋哥怎么了?”陈向然朝他走去。
孙临潼不敢妄动,就这么看着他经过面前。
申恺踩灭烟头,面无表情地离开:“没怎么。”
“齐怀生叫我来的。”陈向然执着地拦住他。
故意搬出齐怀生,申恺果然有所动摇。他似乎打算说什么,又垂眸闭口,不再言语。
陈向然越过他看向门口,派出所的警察已经带走了一部分人。这时走来一位高大的中年警官,皮肤黝黑,生了些斑块。陈向然记得他,当初叶知被这帮人欺负时,就是他做的审问。
“好久不见。”警官的脸上写满了无语二字,“走吧,别等我对你用手铐。”
申恺神色狠如孤狼,却没有二话,跟在他身后。走时正与何晋擦肩。他们斜觑对方,最终还是没能错身而过,停了下来。
何晋生硬地说:“阿恺,你要体谅生哥。”
“我就是看不惯你们一个一个的,都他妈这种态度。尤其是你,何晋。”申恺瞪他良久,冰冷冷的视线转移到陈向然身上,“陈向然,你也是吧,体谅生哥。我知道生哥很珍惜你,但你要知道,我和他也是十几年的兄弟了。”
陈向然根本没听懂他的意思,他又说:“行,都去体谅他吧。哈,我身边啥人没有,还缺你们几个没心眼的。”说着摆摆手,老老实实跟着警察走了。
这个人,还是很讨厌。陈向然想。
那样的表情,那样的口气,佯装拥有很多的虚伪笑容,都是陈向然的倒影。
“我当然体谅他的。”陈向然说。
秋天夜里萧瑟微凉。申恺在路灯下止步,晚风和昏黄的灯光同时笼罩着他,宽松的衣服波澜起伏,于是他的背影异常消沉。
“你,或许不会的。”申恺的语气平缓下来,“如果你知道他干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