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醒时天还没亮,打开手机,是凌晨四点。
街上无一人通行,妖风肆虐,在房屋错落的街巷里碰撞来去,发出呻.吟。
黑暗、昏黄、大风,周围的光感和声音都是熟悉的压抑。他习惯性地要取书晨读,发现自己睡的地方不太对劲。
这里不是宿舍,是酒吧。他身上裹着齐怀生的外套,脑袋下不那么软的“枕头”,是齐怀生的腿。
齐怀生一手扶着他的侧脸,一手放在他身上,防止他从沙发上滚下去。就那么坐着睡着了,还在打呼。
整个门店横七竖八躺了一大群人。孙临潼幻影似的不见了。叶知用了里屋的床铺,正披头散发地走出来。
现在翻墙回学校,混到人流里去做晨操,应该还赶得及。
凌晨天空惨灰,云层沉重地压下来,像是要把这天地吞噬殆尽。此时不离开,不多会儿又是一场雷雨。
他轻轻拿开齐怀生的手,给他盖上外套。走之前忍不住多看几眼,撩起垂下的一撮头发。
“啪”一声手被攥住,齐怀生睁开眼睛。陈向然挣了一下手,没挣开。只能原地冲他微笑。
“这就走了?”
“嗯,谢生哥款待。”
齐怀生把他拉过去,揉了把头发:“满意了?昨天晚上?”
喝太多烧酒,他差不多处于失忆状态。只隐约记得眼前晃着一堆人脸,耳边是齐怀生震动的胸腔——他在质问那帮兄弟,是谁给灌的酒。看凌晨这一地睡姿,躺桌上的撂椅子上的,还有睡吧台的,凡是互相扯着衣服的,准因为齐怀生的质问互相推诿,打了一架。
在学校,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周围人这么笑了。齐怀生问他满不满意,他已经不想用“满意”来表达。
“等你毕业,我也给你庆一场。”他说。
齐怀生顿了顿,淡漠地错开眼神。
“嗯”了一声,轻如鸿羽。
“那我走咯。”陈向然伸手拽拽他的头发,“你还是原来的发型好。”
说完,陈向然怕他出拳似的,往后一跳,笑得像个顽皮的坏小孩,眼看齐怀生的耳廓一点点憋红。
“不是我想弄。”齐怀生别过脸把头发拨下来——发胶太持久,过了一夜头发仍旧铁丝一般,“我没弄过这么浮夸的。很难看对吧?”
“这样太帅了,容易出交通事故。走啦,不用送。”
陈向然一兴奋就爱嘴碎,能把人尴尬得整瓣耳朵都红透。
门把上的风铃被狂风摔在玻璃上,发出声响。一屋子人睡如死猪,雷打不动。陈向然推开一道门缝,风“吁吁”地钻进来。
“走了,叶知。”他催促道。
“你去吧。”叶知迷迷糊糊揉着眼睛,“我等早上,从正门进。我校章在保安叔那。”
“孙临潼呢?”
叶知揉眼睛的手顿住,目光扫过一地“躺尸”,似乎也才刚发现他不见了。
最近见他一面比见鬼都难。
“唉,可能又不上课了。”叶知说。
孙临潼以前也爱旷课,旷了就大咧咧地在电话里告诉他妈,因而请家长也没用,哪个老师都管不了。除了张士——那个教生物的资深教师,没人大声说过他。
陈向然也“逃学”,但他不理解旷课。不能从学校出去,不上课就只是置气罢了。
有一回,陈向然看到他在严霖辉办公桌前,脸上叶影翕动,师生不知聊着什么。孙临潼和平时不一样,在那背着手、低着头,浑身服帖的样子。严霖辉对他说了些话,这些话,在那偷听的
陈向然都记到了现在。
“要是觉得,这世上有什么你想反抗的东西,那就变得强大起来。到那时,你可能会看见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大约是从那之后,孙临潼整个高一都不逃严霖辉的课了,还偷偷地把化学补习卷全部补上。
也就严霖辉,对学生总有些办法。
他走在凌晨四点的后街上,头顶阴云密布。冷风卷起又干又皱的落叶,迎面旋转飞来,龙卷般向高空去。
至于新班主任杨姗,已经把他从名册上抹去了。开学以来,课前点名都不见人,误以为是印刷问题。
近来杨姗还是时不时盯着他和刘永凡,于是两人像有了共同敌人一样,开始课后吐槽杨姗的死板**。
杨姗算是新教师,刚从别的学校聘来,对海中教学模式许是不大了解,还在按照普高那种地毯式教学。基础讲得细如牛毛,蜗牛般拖沓,不跳过送分题,不升级难题,不扩展课本外的知识点。本人又固执,认纪律、认死理,不肯变通。
刘永凡把试卷夹砖头一样摔在桌上:“都讲了什么鬼……”
陈向然五指戳进头发,往后捋了一把。他面前的语文试卷写满了黑笔字,红笔只写了四分之一。
原来一节课能讲完的试卷,要分四节课讲。
刚开始讲,大家还是认真听的,讲到第三题就开始有人发出抱怨的声音。同样语文非常突出的张依萌,已经无所顾忌地发出“喺”的声音。紧接着像是开了阀门,整个教室窸窣议论。
杨姗从容地写完板书,转过身来,“啪”地把教材扣在讲台上。
鸦雀无声。
“我就一句话,我的课堂上不允许讲小话,不想听的人就出去。”
“老师,能不能讲快一点?”
“这样……一节课讲不完啊。”
于是教室里此起彼伏发出“是啊”、“是啊”的附和。
教材被重新提起来,又可怜地摔回讲台,切断一片嘈杂。杨姗眼睛又圆又大,眼白多,眼仁突出,一瞪若鬼神:“我再重申一遍,不想听的就出去。”
没有人再说话。
陈向然一直没有发出声音,此时紧紧攥着笔,攥得外壳发出“咔咔”的声响。
近来他总觉得兴奋,这股兴奋有时会升腾为怒气。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少,每天却有用不完的劲需要发泄。
这时他按捺不住了,腾地站起来:“杨老师,不如您找刘易老师了解一下教学方法,语文组组长比较了解——”
“陈向然,”她把粉笔头扔进盒子,拍了拍手,“老师知道你成绩优秀。但你们本地有句话说得好:冬瓜虽大也是菜。成绩再好,你也是学生,学生难道比老师更懂怎么教?”
“学生就不能有——”
“陈向然,你这种态度,等哪天成绩不行了,别来找老师哭。”
陈向然愣了,没有吱声。
紧接着试卷讲解被打断,杨姗剩下的时间变成了她所说的“人格教育”时间。
“这样下去,我们班要怎么超越其他班啊。”下了课,张依萌一边改化学试卷,一边不经意似的说。
陈向然和她同班一年多,对这姑娘最深的记忆,就是她的声音。洪亮,甚至可以说婉转。可说的话常是抱怨,还喜欢打着集体的名义。不是班长,又是比班长更有威信的存在。
只要坐在教室里,就会看到她在聊天圈的中心,不缺朋友、不缺关注。有时遭人议论,还能不动声色地拉拢人家。
陈向然抬眼——她此时正向吴自兴借英语笔记,而后走过来向陈向然借化学试卷。紧接着特地跑去理重点,向潘千慧借数学试卷——因为刘永凡从不出借任何学习资料。
班里她那三五个朋友,听她起头,都跟着附和:“就是啊,明明我们学校每次大考都要洗一次排名。还说把吊尾班变成理重点。别说重点了,这样谁还能跳出去啊。”
“我本来是去三班的排名,要不是那天状态不好,漏了一页题没做,谁来这里。”
“哦嚯,老子还因为迟到没做完呢。”
“看我们两位神,多用功。”张依萌阴阳怪气道,“我要能像他们一样用功就好了。”
“谦虚了,萌神。早上四点读书有你一份。”一位女生回怼了她。
教室波澜起伏,刘永凡岿然不动。只见他扶扶眼镜,继续抄古诗。笔记本顶上写着理重点这次期末各科均分。当他发现语文差了一分时,疯了般抄写失误的那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他在考试时眼一岔,给写作了“急”,扣了一分。
白色的纸页,密密麻麻覆盖了黑字,春风得意马蹄疾,春风得意马蹄疾……。黑字还在飞速增加,翻页,再增加,似蚁群,似楚巫的咒语。
陈向然揉摁太阳穴,站起来,走出教室。
有时他觉得,考试本身还不如考试后一群人变着法儿的吹嘘令他厌恶。
“时间差不多了,都交上来,别修了。”陆引抽走所有人画架上的素描。
陈向然是在里间听到的,手上拿着刮刀,在巨大的画布上刮绘一片夕阳。渐变的金色,云彩成团,像是会翻滚一样。
房间里还有另一人,背对着他,在画布上端画了一只棕色的小船,小船漂游在云层上。
那是“熊二”,能把“熊大”陆引的画模仿出八分相似的人。大名叫白峥,最近复课后陈向然才知道,他也是海中的学生。据说成绩不错,目标直指清华美院。
这个人长得没什么特点,却让人容易记住。他像是没衣服穿一样,即便周末也要穿着校服来培训。昂首挺胸的,特意露出左胸前海中的校徽,彰显省重点的骄傲。
陆引似乎是要办画展了,要挑选学生出展。于是把两人叫到这来画上一幅。白峥从开始就多动症似的扭动,偷摸摸的,眼神时不时往他这瞟,不知是看他的人,还是看他的画。直到陈向然朝他看去,才忽地把头转回去了。
“有事吗?”陈向然近来暴躁,口气也十分不快。
“没什么。”白峥扶扶眼镜。明明是个美术生,眼镜的配色却令人不忍直视,框为黑色,柄外侧为蓝色,内侧为绿色。
陈向然忍住了,没有把刮刀扔在他眼镜上。继续快速地刮涂他的画。
“你想考哪个学校啊?”
“江大。”他和齐怀生约好了,去江洲。
“啧。”白峥发出这样一个音节。
只一声音节,陈向然解读出不屑、反感、蔑视等等情绪。
他咣当一声把刮刀扔进桶里:“怎么了?”
白峥肩一耸,像是吓了一跳。估计心里正想着:这句话该我问。
“没怎么。”他故作镇定,“你听过‘过度的谦虚就是吹嘘’这句话吗?海中的艺术生哪有不想考清华美院的。江大,你猜我信吗?”
“啧。”陈向然回以同样的音节。两人各自沉默。
“海中的学生哪有不想考清华北大的”,类似的话林岚也说过,在他读高中的第一天。转眼,高中的一半都要过去了。
齐怀生高三了,大约也在为高考奋战。陈向然不知从哪天开始就找不着他了,慢慢地,也不去找了。
他有时会拜托申恺或何晋给他送资料,直到有一天,他也找不见申恺了。像孙临潼一样,他们一个一个地消失了。
从那个狂欢的夜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