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教室,家长会已结束了一个小时。
他别来无恙的老同桌正在座位上黑着脸,脸上一块模糊的红印,一道极细的、凝固的血痕从耳边裂到鼻翼。陈向然不是第一次看到类似的伤痕。红色的新伤和粉色的旧疤混在一起。似是一只指尖生茧的手留下的耳光。
刘永凡笔尖唰唰地做题、翻页、划线审题,全是语文,桌上堆积了好几张做完的卷子,除了作文,通通写满了长长的答案。陈向然粗略算算卷子的题量,他刷了几个小时完全没有停过。
简直疯了。陈向然摇头。
他坐下,书包塞进桌肚。这一塞,手肘曲动,碰到刘永凡的课桌。课桌轻微一震,刘永凡一笔涂在刚写完的答案上,笔尖停滞,
“啪”地把笔摔桌上,瞪着他。惹来四周一圈视线。
陈向然不动怒,心里只有深深的疲惫。
“怎么?”陈向然也看向他。
刘永凡扶了扶眼镜,好像在借这个动作压抑情绪:“没什么。”
“脸。”陈向然伸手指了指,抽出张纸巾,“擦一擦吧。”
刘永凡懵愣着摸了一下脸,指腹留下一道弧状的、刺眼的深红。他眼微微一瞪,感到羞耻一般,一咬牙,夺过纸巾,往伤口上一摁。
摁重了,伤口裂开,血透过纸巾渗出颜色来。
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什么:“你怎么……”
“缺考。”陈向然坦荡荡地说,“你呢?”他朝那堆血红努努嘴,“因为缺考?”
“不是。”刘永凡捂紧了伤口,“语文没进步。”
“也没退步吧?”陈向然看着投影屏上调出来的表格,“看到了,还进了两分。”
“两分不叫进步,叫原地踏步。”他叹了口气,笑了,写题的速度也慢下来。陈向然和他同桌一年,从没见过他这样笑,带着苦涩,甚至有一丝自嘲。“我妈说的。”他这么说。
陈向然透过窗帘的间隙,看向窗外的天。
八月,黄昏时分仍有这样浑厚的、深红的天色,层层叠叠,卷裹翻滚,仿若一场滔天大火,将白日吞噬。
红色的血,红色的分数,红色的云霞。
瑰红的天色预示着风雨。
程希那棵交际草,四处窜班,从十班窜到了十六班。按照他的说法,他是来供两尊下凡的神仙。陈向然从窗口看去,他家黑色私家车还停在校门口——这个人匆匆忙忙赶了一节艺考课,下颌还沾着没洗干净的油彩。
“今天练了油画?”他问道。
“啊,嗯。”程希和刘永凡聊得正愉快,倏然收了点笑,轻云般从眼角掠他一眼。不算冷淡,却也不那么热情,“向然,暑假在干嘛呢?”
叫的向然,不是“然哥”。
他打眼一看,教室里都是差不多的话题。一个长假结束,一些人会在聊天中若有若无地刺探情况。是不是做了多余的题,挤了多少时间在学习。回答无非是,写不了多久就被游戏吸引啦,拖延症,最后一天才赶的作业,诸如此类云云。
铃声一响,家长自觉从楼里散了,像猎.枪惊飞了鸟雀群。今天开放日,他们可以在学校随意散步,等着试卷发完接孩子回家。
林岚不在,她从中午便不在了。
走廊空了,新班主任还远在楼层尽头。整条走廊都能听到她恨天高叩响地板的声音,由远而近。试卷和她的衣物摩擦,随着走动沙沙地响。
仿佛生死倒计时一般。
她夹着上学期末的卷子走进来,教棍在讲台上用力一拍。
集体肃静。
“每组第一排的同学,上来发试卷和答题卡。”
发卷的人满场走动,一张张递到课桌上。有熟悉的老面孔经过,陈向然朝那双别致的丹凤眼看去。这双眼睛天生凶相,总像是仇视着谁一般。
那是张依萌。她笔直地目视前方,抬头挺胸,匆匆而过。
印象中她的成绩总体中游,只是出奇地不稳定。高一入学不久,逢人就炫耀自己的男朋友是十四班的谁谁,闹得人尽皆知。后来只要看她的成绩,就知道她是不是又和男朋友吵架了。
“这次语文年级第一还在咱们班。”班主任一言,全班洗耳期待,“叶知同学是哪位啊?总分也是咱们班第一。”
一教室头颅攒动,看到一只怯怯举起的手。离她近的,那手上的经络青白可见。陈向然每次见她,都觉得她似乎比以前更瘦了。
问过齐怀生。齐怀生说她小时候微胖,现在大姑娘了,许是知道减肥了。
“也不能这么瘦,身体不好。”他说,“陈向然,你替我说说她。”
“你自己不说嘛?”
“说过了,不听。也许会听你的。”
都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陈向然一直看着张依萌走到第四排,一百四十三分的试卷重重甩在她面前。
这种有意无意的挤兑、孤立,旁人往往不会注意到。像一道隐形的枷锁,禁锢住那个安静的、瘦弱的姑娘。
同班一年,陈向然不止一次听见她对叶知冷语相向。偏偏她的男朋友欣赏叶知,以至于见到叶知时,这个女孩总冒着一股让人退却的气息。
叶知像是习惯了,从来不挣扎,仿佛看不到、听不到一样,她永远是郁郁寡欢,像个游于世外的仙。纵使生日宴快到了,语文也是年级第一,脸上仍旧看不出兴致。只有和陈向然聊起艺术时,眼神才有那么点温度。
她摸着试卷上的字迹。发现裂了边,默默地撕了一段胶带,一扯,扯不断,用小刀割断了。
陈向然一瞥眼,那刀刃在黄昏的天光下,隐现着一丝暗红色。
叶知粘好试卷的裂边,躲避似的低下头,谁也不看。吴自兴与她相隔一条过道,对她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
他也偏科,偏英语。因为家里有个外国籍的爹,从小在英语环境下长大。分到了十六班,他不以为耻,倒是引以为荣,说话还要不时冒出几个英语单词,以彰显他年级前几名的地位。
刘永凡看到试卷,不自主地摸着脸上火辣辣的伤,好像警钟一样,闪烁着痛感。
他摊开笔记本,倾斜着立起,仿佛还趁着发卷的间隙复习错题集。哪知他幽幽转过头来,身后窗帘拂过陈向然的桌面。
斜阳幽幽入室,映入刘永凡的瞳孔。
“新学期,你最好遵守点纪律。”
恍然之间,陈向然不知怎的,邪门的预感堵满了胸口:“怎么了?”
“别再溜出学校了。”
“学校早就不让出校了。”
“但你可以,对吧?”
狂风入室。
窗帘高扬,影子在苍白的教室里波涌。题册哗啦啦一页又一页翻飞。陈向然猛地按住题册,弄皱了几页纸,上面的红墨水还没干,沾在手上,红殷殷的。
像血。
“我怎么就可以?”他故作轻松地笑笑。
“潘千慧告诉我,风自委盯上你了。”
潘千慧在委员会就像是各位普罗大众的间谍密探,爱关注风向,热心是出了名的。她凡事喜欢尝试,却不爱争,也不爱学习,尤其讨厌背诵,文科永远进不了前一百。最后凭着一股聪明劲分去了理重点。
“怎么盯上?”
“有人告密,但没证据。新会长说不能无根据地找你谈话。但是她,”刘永凡把眼镜往上推推,瞥了瞥正在写板书的新班主任,“最在意纪律的东西了,老师可比委员会有用,明白?”
班主任这时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白灰,开始自我介绍。
“我叫杨姗,”黑板上留下了她的名字,标准的楷书——写完在右下角郑重地顿画了一个白点,“华师大毕业五年,去年刚到海中教书,目前还不熟悉这里的教学方式……”
“如果你撒谎不认,”刘永凡的声音在耳边沙响,“处罚会更重的,这个你也懂吧。”
他说完放下了遮挡的笔记本,姿态端正面向讲台,一字不落地开始抄写板书。
陈向然不知道他是出于好意,还是别的。犹豫着点了头。而后拿起笔,在标了零蛋的卷子上,写下选词题的答案。
试卷发完了,他被杨姗留了下来。
残阳倾洒,橘红的天衬于灰黑的教学楼之后,使得这座石头砌筑的建筑更加冰冷、肃穆。楼顶飞鸟成群结队,自南向北,向天边绚烂的红霞而去。
陈向然站在走廊,夏末的晚风仍旧闷重。杨姗朝他走来时,脚步声被回音拉长了,扭曲了。眼前的事物在他眼里被拉得细长,他想象着那阴影里闪烁的,是毒蛇的信子。
杨姗推着那幅反光的黄框眼镜,脸被斜阳和柱子的阴影明暗分割:“你缺考的事,刚刚家长会我已经说过了。这个问题我希望你好好反省一下。”
陈向然辩解:“我请过假的。”
“这不是理由。”杨姗扬了扬手里的成绩表,“什么事情能重要过考试?”
“老师他是病假。生病缺考的。”
潘千慧甩着身后长长的蓬松的辫子,哼着小曲从他们身边经过。
陈向然一时间十分感谢她,可杨姗的威慑不减反增:“陈向然同学,话不是这么说的。看你同桌,生病照样考试,那才是年级前几名该有的样子。高考前,少考一场,就少一次训练。你这样的学习态度,到时连个C9都上不了,你想像班里其他人一样吗……”
她滔滔不绝,话里话外还要贬低自己的学生几句。陈向然听得不舒服,熟悉的细长的幻听声几乎要和杨姗的训话声交缠在一起。
他不争辩了。少争辩一句,谈话或许会早一分钟结束。
看他眼神低垂,杨姗便玩笑似的说:“不是老师要找你麻烦,到时我们班有没有清北,可全靠你们两个人的。明白不?”
人都喜欢把真心藏在玩笑里。几个清北、一本率多少,事关她到时候的奖金,以及评职称的依据。
“你妈妈呢?家长不重视可不行啊,会开一半就走了。”
陈向然面上唇缝微张,心里在暗笑。连他都找不着林岚,杨姗又怎么找得到她呢?
齐怀生先回家了,给他留了走廊灯。
黑夜里,整栋楼只有这一户,防盗门和红对联被煞白的灯光照亮。
齐怀生穿着围裙给他迎门。门一开,一屋子饭菜香气扑了满脸。餐桌上雾气蒙蒙,厨房的油烟机还在呜呜地响。
“时间刚好。”他说的是做饭的时间,“洗手吃饭。”
放学、回家、灯火、晚饭、围裙,他总是会把这些东西和以前的家联系起来。
阿送像个猛兽一样咬齐怀生的裤管,袜子都被它爪子扒拉坏了。一见到陈向然在门边蹲着换鞋,这大爷“喵呜”一声跃进他怀里,乖乖端坐,仿若一个上早朝的老皇帝。
陈向然抱着它进屋:“齐怀生,你跟它又怎么了?”
齐怀生瞟了他一眼:“噢,我喝牛奶,它闻着味儿了,闹着要喝。”他关了油烟机,摘下围裙,拿了两个碗添饭。
“那你给它呗。”
“给什么,猫不能喝牛奶。再说猫粮都没吃完,尽浪费。”
“可它不愿吃,老是叫。”陈向然抚摸它柔软的耳朵。
“饿两顿就不叫了。”
“……”
陈向然叹了口气。
阿送从他怀里跃下,钻到红木椅下“喵喵”控诉。椅子边的食盆还是满的,都是齐怀生给它买的糙粮。
下次给它带点猫专用的奶吧。陈向然想到。
齐怀生拿了个大勺给他添汤。
热乎乎的莲藕汤滚落在碗里,漂浮些许肉碎、芫荽、猪骨髓,碗沿粘着莲藕丝,乱糟糟的,扮相不好,香味却让人抵御不了。陈向然尝了一口,咸淡刚好,油花一圈圈散开去,鲜香四溢。桌上有蒜蓉青菜、煎豆腐,还有蒸鲱鲤——用少量梅子和姜丝做的调料。
佳肴美味,但他只喝了两口汤,吃了一口饭。嚼了十来秒没吞下去。
“咋了?”齐怀生手肘碰了碰他,“缺考被骂了?”
考试、纪律、家长会、挨训……
一切和“攀比”、“规整”有关的事物向他蜂拥而来时,他的胸口仿佛被暗箭贯穿。梦里那个囚笼没有走远,无论他在何处,它似乎永远长在他身上。
像强光下的影子,漆黑而不可脱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