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怀生的脸离他极近。这人似乎总是无意识地靠近他。
蓬松的半长发,狭长严肃的琥珀眼,瘦削的下巴——那下巴还在动。陈向然浅浅地呼吸,都能闻到他咀嚼的豆腐味儿。
“抱歉。”声音又沉又哑,好像难受的是他一样。
陈向然没懂:“什么?”
“刚刚应该载你去艺考课,反正你都缺考了,领什么成绩。”他面对餐桌,扒了两口饭,“真不应该跟你废话太多。”
齐怀生悠悠的道歉像一片轻柔的羽毛包裹住他的心脏。
“别这么说。”陈向然揪一下他的衣角,“我喜欢你跟我废话。”
齐怀生刚夹起的排骨“咕咚”落回汤里。
陈向然伸出筷子,把那块排骨重新夹到他饭堆上:“掉了。”
齐怀生失笑,重重地啃了一口排骨肉。看上去肉质并不是很鲜。
“不是因为艺考课,那是因为缺考?”
“没什么。”
“那就是猜对了。”齐怀生总是这么狡猾。
“我……该怎么说呢?”他脑海里浮现出杨姗那些将他逼到墙角的威吓,刘永凡的惊愕,还有……林岚站在教室门口,羞恼难堪连门都不愿进的模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人一句言语,乃至一个眼神、一分脸色都能刺痛他。告诉他,自己有多糟糕、多么让人失望。
因为疾病么?他只隐隐地,对自己有所觉察。
他看齐怀生大口喝汤、大口吃菜的样子,面部绷紧的肌肉才渐渐松弛下来。
至少,他心想,至少他还能在齐怀生这里偷得片刻安宁。不需要迎合,或是担心辜负了谁的付出,像个永动机一样自我鞭策前进。
他只要静静地坐在这,夹菜、添汤,和齐怀生断断续续地聊着天。
一顿饭毕,端着锅碗到厨房洗刷。齐怀生在客厅和阿送大眼瞪小眼。他在泡沫和热气里洗个舒服的热水澡,和齐怀生互相把手伸进对方衣服里捉弄。
“起来,你好重。”陈向然笑着推他好几下。
齐怀生是打过架的,群架,一人挑好几个那种。轻而易举就把这个骨瘦嶙峋的少年控制在长椅上,揉抓他身上仅剩的一点软肉。
“开心点没?”齐怀生叠在他身上问道。
陈向然停止推他。
耳边嗡嗡的,有只苍蝇,在天花板的吊灯上盘旋。齐怀生不爱开灯,日光灯前些日子老化发黑,用不了,他才勉强拉了盏白炽灯。灯罩很红,昏黄的灯光在墙上映了一丝发红的光晕,有些昏醉,有些暧昧不清。
两人合而为一的巨大黑影拉扯到这面墙的尽头。
陈向然狡黠一笑:“不开心。”是实话。
“怎么不开心?”
“开学后,就不能找你了。”
“为什么?”
“管风纪的盯上我了。”陈向然一偏头,看着阿送喵喵地走过来,伸手在它耳后摸挠,“叶知的生日我也不去了。”
“为什么?她生日在开学前。”
“你是不是……不想我去?”
齐怀生揉捏他的动作一顿,没有回答。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陈向然又问。
苍蝇嗡嗡向低处滑翔,绕着饭桌上遮盖剩菜的红色塑料罩飞舞。
屋里太安静了,以至于防盗门被砸得“砰砰”响时,两人都吓了一跳,齐齐看向门口。
陈向然下意识地以为齐卫平“查岗”来了。下一秒想到他平伯还在医院里呢。
“砰砰砰”,门又响了几声。
齐怀生从他身上下去,趿拉拖鞋去开门。
门口的走廊灯,陈向然进门时顺手关了——齐怀生不喜欢浪费电。于是这时候他坐在客厅里,看不到门口是谁,只看到齐怀生的后脑勺惊慌地一缩。
“你哪位?”
“请问,叶知是住在这,对吗?”
门口大约有两人,说话的是男生,嗓音偏高,带点少爷的慵懒气息。陈向然感到在哪听过。
晚上八点,有人把叶知送到这来了。
齐怀生不答他话,把叶知拉进门,声音里满是警惕和敌视:“你是哪位?”
“啊,我是她朋友。”男生说。
“什么朋友?叫什么名字?哪个学校的?”
齐怀生冲人竖起一身刺,声音沉下来,拿出浑身上下的压迫感,有步步紧逼的意味。
男生似乎是愣了一会,倏地话锋一转:“等会儿,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这话一出,陈向然终于知道是谁。
霎时没人接话,两个人在门口互相辨识着对方。不多会儿话也不说,齐怀生关上门和男生出去了。
只留下叶知,大夏天依旧攥着长袖,像看不见陈向然一样,坐在阿送的猫窝旁。
晚上八点,夜市一条街。
烧烤摊、夜宵铺子比傍晚时分都热闹、肮脏、狂欢、混乱。丢弃的菜根、面皮、塑料袋和沟渠渗出的污水搅混在一起,大排档门口的流浪歌者搬来劣质音响,吼了一曲《浪子的心情》。
声音很有特色,就是有点毁歌。齐怀生心里想着。趁陈向然不在,他暗搓搓抽了根烟,朝身边这个少爷气的家伙掀了一眼。
“孙临潼对吧?”
“啊,是。”孙临潼一副鬼子进村的样。别人是乡下人进城,他是城里人下乡,看什么都新鲜。走着走着夸张地跳起来。齐怀生低头一看——他踩到一条被流浪猫咬过的腐烂的鱼,弯下腰心疼地看了好几眼球鞋——那双鞋是Jordan全球限量款,折合人民币好几万呢。
“哎,大哥,没想到你还是叶知亲哥啊。上回失敬啊,生哥的大名我还是听过的。”孙临潼拍拍胸脯,掏出油光锃亮的名牌钱包,拇指冲自己一指,“你想吃什么,我请哈。”
齐怀生用余光上下打量他。
看不清这人是好是孬。眼下无疑又多了一个人知道他和叶知兄妹关系的海中学生。还是个和叶知走得那么近的人。
“我请你。”齐怀生甩着一沓五块十块的现金,斜他一眼,“搞清楚,是我要感谢你,明白?”
孙临潼脖子一缩:“……哥,你这表情也不像要感谢我啊。”
“想吃什么?”
小县城建筑缭乱交错,街道曲折,半里内密密麻麻开了二十来家店。红色四方伞印着可口可乐的广告,伞下亮个白炽灯泡,成排铺展在马路牙子上。宵夜、糖水、铁板烧、啤酒,加班的上班族、暴晒一天的工人、刚接孩子补习下课的家长……
一股乱糟糟的烟火气息。
孙临潼看得眼花,没有一家店在他眼里称得上“干净”,于是嘟嘟囔囔的:“要不我们去景区门口那家,叫什么什么牛排……”
“排”字没说整,他眼睛向下一滑。齐怀生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
鞋破了,歪歪扭扭的,有点尴尬。
鞋是这个暑假磨旧的,质量不好,陪陈向然多走了些地方,鞋尖就开裂了。是陈向然用502胶给他粘的。一看就是没穿过旧鞋的主,手脚粗乱,给粘歪了。这人不好意思地咧了个假笑,说赔给他一双。
齐怀生无奈地弹他额头,拎过这双鞋尖微歪的帆布鞋,说:不了,就穿这双。
孙临潼什么也没说。
齐怀生请他吃烧烤。附近几家烧烤店都坐满了人,只好去移动车摊买。摊主是个老妇人,住在这附近,就齐怀生看到的,她几乎每天出来讨生活,就在这条积木一样错落的长街上,吆喝前行。
这地段说是乱,也有人管的。前阵子老人才被城管掀过一车,滚烫的油洒在地上,竹签、调料罐撒到路中央,小电驴接二连三从上面碾过。
那时是齐怀生给她收拾、带她回家。他低头看,老人腿上一小块烫伤的疤还在。
“后生仔呀,又见到了。”老妇人笑得脸皱起来,眼睛成了缝,弯成月牙儿。这口带方言味的普通话像是塘泽人,可发音又略有出入。
“阿婆,来四串牛腱子。”齐怀生扭头问,“你吃什么?”
“嗯……”孙临潼看着车前悬挂的大菜牌,沉吟一会儿,“话说……你喜欢牛腱子啊?”
“你吃什么?”齐怀生不想废话。
孙临潼没听见一样,响指一打:“我一朋友也爱吃,一吃吃一顿你晓得?他在我们学校啊,人缘儿特好。但就我和他这关系,没谁了……”他自顾自口若悬河,偶尔露出点微妙的北方腔调。
“你吃什么?”齐怀生幽幽重复。
孙临潼被打断了话。只瞟他一眼,话音渐渐弱下去,感到齐怀生整个人都在夏夜里冒冷气。
两人还是找了张桌,点了两罐啤酒。
孙临潼左一串右一串,颇有大马金刀的架势,吃上几口,啤酒一灌,滋滋的泡沫和烤串的香辣一直爽到胃里。
“吃够了?”齐怀生端啤酒的手微颤。
“饱了饱了。”孙临潼揉着肚子,打了个饱嗝。他面前摊着四五十只竹签,几乎要吃光店里剩下的存货,“这店脏是脏了点,是我迄今为止吃过的最好吃的。”
齐怀生手里捏着两张毛票。
“是你饿了吧。”齐怀生闷了口啤酒。
“可不是么。”孙临潼眼里露出一丝落寞,转瞬间,他哈哈大笑,“嗐,要不是我没回家吃晚饭,我也不会碰到叶知不是?女孩子家家,一个人走夜路多危险啊。”
他一把捏扁了易拉罐,伸手呼喊老板。
被齐怀生“啪”地握住小臂:“别点了。”
孙临潼不解:“哥,说好的请人,这才吃多少啊。”四五十支烧烤,还抵不上半块牛排的钱。
齐怀生攥紧两毛钱:“没现金了。”
孙临潼张望了一下,店里的确没有二维码。这个县城的一切都太老了,无法信任这个发展太快的时代。
“吃完了,就轮到我问你了。”齐怀生托起下巴。
“你就想知道,我怎么把叶知带回来的嘛。”他指向他们的来处,“就在下山路,去市区的那条,离学校不远,还能看见门呢。我出校门的时候,就看见她站在河边。旁边有人,我过去的时候,人就走了。太黑了完全看不清是谁。”
齐怀生:“然后呢?”
“然后……”孙临潼顿了一顿,低头盯着球鞋上溅的沟渠水,忽然降低音量,“她有伤,流血了,不知道谁弄的,问她什么都不答应。我就问她家在哪,她就说了什么什么152号,我想这里就一个152号啊。就让管家送我到这了——喏,我家车还等我呢。”
“你怎么知道房号的?”
“一家一家问呗。”
“你对她……”齐怀生阴阳怪气道,“挺好的啊。”
孙临潼心眼大过天,顿时耳根子都红了:“嗐……这不是,她温柔漂亮嘛。追她的大把呢,我只是其中最帅的一个。”
“……哦”
“对了哥,刚才我就想提醒你了。”他指着齐怀生的帆布鞋。
齐怀生疑惑看他。
“你穿错鞋了吧?把要扔掉的鞋穿出来了。”
齐怀生一路不再和他说话。
昏暗的灯光笼罩整个空间,墙上的时钟滴答走着。
从进屋起叶知就没有说过话。
她浑身弥漫着某种陈向然十分熟悉的气息,像压城的黑云、暴风雨下的浓雾。
像封闭的牢笼。
陈向然试图碰她,她躲开了。阿送跳上长椅,在她腿边蜷缩睡去,她没有拒绝。
仿佛在说,她已经不相信任何人,只信一只不会说话的、无忧无虑的动物。
它的毛发软丝丝的,起伏流动,叶知似乎在爱抚它。陈向然细细一看,才发现她正翻出手臂内侧,不自觉在阿送身上蹭擦。
在它的背上、耳后、眼睛下,留下波状的、齿状的、旋涡状的……像某种残损的艺术般,可怖的血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