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怀生的二叔落户江洲,是随儿子——也就是齐怀生的堂哥去的。堂哥是个上班族,在一家随时有倒闭风险的小企业干财务。二叔回家后,堂哥也赶着中元节这天回乡祭祖。带着自己寥寥的薪水,让齐怀生把新一年学费先交上。
无意间伸手递卡的模样,仿若施舍。
齐怀生趁陈向然陪奶奶说话,指间夹半根烟,闲倚格栅木门,双臂抱持,朝院里吐出一口烟圈:“管好你自己吧,齐越杰。”
堂表亲之间,齐怀生从不以兄姐相称。像齐越杰这样,满脸似是瞧不起人的模样,齐怀生更不愿让他一头。
尽管他们之间足足差了十几岁。
“没别的意思。”齐越杰摸着一圈扎手的小胡子,“学总得上。不然将来,投简历的资格都没。”
“各有各的活法,钱你自己娶媳妇儿用。”
“这是最近的奖金。”齐越杰把卡拍在桌上,微卷的棕黑色头发从肩上滑下一撮,“一半用来请你未来嫂子吃饭了,江洲大酒楼。”
齐怀生依旧望着外面的天。
他徐徐抽了两口烟,细细品了品齐越杰的话,进屋碾了烟头。
顺带拿走了银行卡。
陈向然的艺考培训比开学更早,齐怀生决定在培训当天同他回石川。
日出东方时出发,一路高山、繁花,渡海又见朝阳,下船来到熟悉的石川县中心城区,再坐一趟公交,在齐怀生家门口分别。
头顶的云隐隐地沉下来。一个暑假,像是做了场梦。
齐怀生把他牵进了一场名为童年的梦。这个梦是真实的,海堤湿凉的石头,粗糙的船舷,嘎吱舞动的木偶,和夏日里绿荫如盖的老巨榕。一些风、水、瓦、树的触感还残留在掌心。
还有那些挑动他心弦的苦难。只是这样看着齐怀生的背影经过光域、入阴影、往家的方向去,他的胸口就一阵发紧。
他独自去车站乘车,路过学校,在那个庄严的大门前停了下来。
不是开学日,然而大门敞开,人来人往三五成群。山壁上“信海中学”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被这几月的风雨浇得红漆鲜亮。象牙塔的压抑感逐渐将暑假的回忆侵蚀殆尽。
站在这个地方,他才忽地想起自己一气之下错过的期末考。如果不是经过学校,看到这里络绎往来的人流,他早忘了今天是领成绩的日子。
拿成绩,就意味着新学期开始。竞争的氛围一来,谁也挡不住,谁也停不下来。稍一松垮,或许就是人生命运的拐弯。
陈向然站在校门拐角,探出去的脚尖缩回来,后背撞上了人。
他猛一回头,是齐怀生。
“你怎么在这?”说好各走各路,这人不知什么时候骑着小电驴就追来了。
“路远,送你去林峰站。”他嘴里这么说着,眼睛已经看见校门口熙熙攘攘的场景了,有学生,有中年人,“原来你们这么早开学么?”
“还没,领成绩,开家长会。”陈向然心下冰凉,只勉强咧了个苦笑,“跟开学也差不多了。”
齐怀生看了他好一会,一只手伸过来,掐住他的脸:“别摆这种表情,不开心就上我家。领完成绩出来,我在这等你。”
陈向然摸摸被掐的地方,发烫的触感蔓延到整张脸,快烧起来。
他几乎是低着头进学校的。
海中校园人生喧哗。学生背着书包奔跑,家长三五围作小圈,一会儿吹嘘、一会儿恭维,心里暗暗对比。都是上年纪的社会人,陈向然看不出这帮父母在聊天中是窃喜,还是失望。
人群中,林岚也在。
他倏地闪身躲到树后,隔着一张圆石桌的距离,探出耳朵和视线——林岚今天穿了一身纱裙,黑白交错,线纹扭曲。头发是刚烫染的大波浪,一双大耳环晃晃悠悠。
记忆里林岚不精于打扮,陈向然看着那离婚后才涂满红色的十指,和上挑的眉线、眼线,这么多年了,他仍对这样“艳丽”的林岚感到陌生,不可接近。
她身边有个微胖的短发女人,陈向然在上一次家长会见过,是刘永凡的母亲。
“我是根本没收到信息啊。”林岚脸上挂笑,高跟鞋却重重跺了一脚,“去营业厅看过,手机卡没问题呀。愁死我了。”
“别急,向然妈妈。肯定是学校那边差错。我家那个啊……”刘母声量骤降,像是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缺一天考呢。”
“啊?”林岚掩嘴惊叹,跟着小声道,“怎么缺考了?”
“嗐,生病嘛。这次就只能去最差的班了,你说气不气人。”
“那太可惜了啊,永凡那么优秀。不过生病了嘛,”林岚拍拍刘母,让她消气,“就别给孩子太大压力了。”
“不不不,我跟他说了,这人,就要学会坚持,考一半还给我晕倒了。物理都没写完呢。”
“物理是永凡的优势,确实太可惜了。”林岚听上去是真的替对方可惜。也或许是想象了一下同样的事发生在儿子身上,她也能理解对方的母亲。
“没信息也没关系的。等会开完,你去他们教室门口找找,贴名单了的。知道是哪个班,就行了嘛。”
“嗐,你看我这脑子,”林岚一拍脑门,“多谢提醒啊。有空再聚!”
海中向来飞速,出成绩的同时也分好了班。今天新高二分班家长会。家长们先在礼堂开完年级会,再到高二楼的新教室里开班级会。
早在上学期便填过了分班志愿。陈向然仍旧保持听话,像林岚预先计划的那样勾选了理。
二十二个班只有六个文科班,理科班从一班到十六班,按照上学期期末的排名往下分。陈向然缺考了,于是依然在十六班,依然被安排在原教室对应的座位上。
他藏在人流里里尾随林岚。他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跟到这里,反叛的快感和心虚交织在一起。他在期待林岚的反应。
林岚带着某种骄傲的神情,像十分有信心一般,从一班开始找,一直找到三班,脸上的得意渐渐扭转成疑惑,再变成难以置信。她怀疑是方才看漏了,又跑回楼下,从一班开始找。
再次到三班,她眉心都拧成了核桃,也许儿子发挥得并不太好。于是接着往四班、五班……直到十班,脸色终于从阴云密布变成奔雷滚滚。
最终她认命一般,找到了十六班。
三伏天的尾巴,太阳毒辣地炙烤大地,水泥路面泛起一层晃眼的金光。教学楼高处热浪滚滚,空气蒸腾扭曲。陈向然看到林岚脖子根都憋红了,面子彻底剥光,迟迟不敢进去。直到新的班主任走出来,问道,是不是陈向然的家长。
她麻木地点头,进了教室,还坐在某一排靠窗边的座位上。身旁是刘永凡的妈妈。
前后不过十多分钟,旧人相见,分外懊恼。
“怎么回事呀?”刘母悄悄地问。
“这得问他了。”
林岚行走职场多年,只有这种时候有些失了风度。翻遍他的桌肚、书箱,连书都一本一本抖搂了一遍,翻得一片混乱,确认他没有任何学习之外的东西——尤其是画具——之后,才皱着眉望向讲台。
新班主任是个女老师,身量不高,黑黑瘦瘦,板着张脸,在说一些鼓励后进生的话语,林岚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从十六班的教室窗口,可以望见男生宿舍飘荡的衣物。
窗外枯枝叶落,于天地间飞旋,飘飘摇摇落在教学楼广场——陈向然的发鬓边。
“领完成绩了?”电话那头,齐怀生问他。
他抬头望着十六班那层楼:“我……没有成绩。”
“怎么没有?”
“缺考……”他声音几不可闻。
先前说了谎,他等着齐怀生像训他吃药一样对他说教,但对方只是沉默了一会,说:“都生病了,缺就缺了。反正不是高考。”
陈向然揪紧胸前的校服。
“艺考培训呢?”那头说。
他躲在石柱的阴影里,微微抬头。几只鸟儿停留树梢叽喳鸣叫,黑溜溜的眼睛四处瞄视。
“今天上不了了。”他说,“陆老师打了电话,我没接上。”
“正好,你帮我想想,女孩子都喜欢什么礼物?宠物除外。”
“诶?”
“听说喜欢你的女生不少。”
“可我也没送过礼物啊。”陈向然转了圈心思,声音都沉下来,“这个问题,不应该问申恺么……”
一时间,电话里只剩风声。齐怀生叹一口气,像是特意想好措辞,才说:“他喜欢给一些……比较奢侈的建议吧。”
他搬出这种牵强的理由,陈向然很容易看穿,但人总是喜欢回避府贵家贫的问题,不好反驳、或是质疑他。
齐怀生当然也明白这点,于是刻意这么说了。
“女孩子啊……”陈向然想了想,脑海里浮现出叶知的身影。
教室的角落,纱帘轻拂课桌。叶知就坐在那里,眼是深邃的、静谧的黑,皮肤苍白,轮廓瘦弱。她低着头,手边一本摊开的汪曾祺短篇集,青白色的薄薄的阳光落在她骨骼突出的手腕上。
“书,可以吗?”
“书啊……”齐怀生沉吟片刻,“你给推荐几本呗。”
“这还要我推荐?”
“我不太读课外书。”齐怀生窘迫道,“作文只能及格。我哪知道买什么好。”
“那就……中国美术史及作品鉴赏?”
“有没有正常点的?”
话到这份上彻底聊死。
他压根没好好思考礼物送什么,他在想送给谁。
“看上哪个妞了?”他故意用小混混惯有的口气道,“上次那个珊珊吧?被申恺骗了感情后转而喜欢上你这款了。”
“哈?我他妈能看上谁?她看上我关我什么事?”听声音,齐怀生大约是踢飞了路边一个易拉罐,气急败坏,就差隔着电话给他一记板栗,“算了。”他说,“是叶知生日,到时我和齐越杰要去参加生日宴。我不想让申恺知道,省得他歪心思。”
生日宴?
此时,某个楼层掀起议论声,有人匆匆离开教室,似乎是十六班所在的楼层。
陈向然想,这生日宴,想来也是他们姨妈要给办的。只是他仍感到怪异,姨父在家里该是很有话语权的,生日宴请人、花钱、又费精力的事,他怎么会同意的。
“是叶知,干嘛不直接说?”
齐怀生不知又在那头别扭什么,半天才说:“其实吧……叶知非要请你去生日宴……”
“可以呀。”陈向然答应得很快,紧接着反应过来:“那你还不告诉我?”
“你对她什么感觉?”
“……一般同学罢了。”
“那你别送礼,给她遐想。”
这句话足够了,不必再多说。
一声下课铃,陈向然赶忙挂了电话,藏起手机。
家长会结束了,然而家长还未散场。每个教室门口都集聚了一群人,老师们被团团围住,淹没在家长们滔滔不绝的问题里。什么高二的课程是不是更难,有没有比较好的学习方法,家里孩子数学不好怎么办,是否一定要预习等等。
他仰头望着热热闹闹的教学楼。
林岚和他、和老师沟通那样频繁,实际上也只是把同样的东西反复念叨罢了。有没有好好学习,有没有偷着画画,表现怎么样,仅此而已。
她不会知道课程的困难在哪里,需要什么帮助,不知道他学到什么程度,更不知道什么学习方法适合他。
但她会像盯着股市K线图一样,盯着分数高高低低。高了,便不停向他人宣传;低了,便电话鞭策,山高水远地想把他雕刻成想象中“好”的样子。
教学楼有如百鸟喧啼,他的目光掠过教学楼每个角落,最后停留在教室所在的楼层。
林岚并不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