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最终还是借到了钱。
一个几十年的老友,高中时关系好得只差穿一条裤子,即便好几年不联系了,以前那份情感和亲密都还在。
十万说借就借了,毫不含糊。
这个掌舵一切家事的女人,也不得不另找一份苦工,更劳累,薪水更高,好养家里老老少少。
陈向然第二天醒来就听见客厅里在争吵。
恍惚间错以为齐卫平已经从生死线上回来,亦或一切都是幻梦,他依然在这里和儿子争长短,互相骂对方是废物。
意识逐渐清醒,才发现另外的是个女声,喑哑,口气决然。齐怀生听上去很生气,硬是压了脾气,愤愤一甩手,到院里去了。
听声音,姑姑正扒着四折木门,冲门外喊:“你小子别给我拧,人家又不可能追咱们的债,你怕什么?不许去找工!”
院子和屋里一片死寂,齐怀生没有回应。
奶奶从房间里出来。用她不再戴有金戒和手环的空荡荡的手,扶着门框、柜子、折叠式餐桌,蹒跚而来。齐怀生和姑姑谁也不依谁,老人家轻轻叹了口气。
说“行了行了,都是命”。
奶奶打小种田、下厨,那时还用的人工插秧、煤炭生火,因而手指甲是斑黑的,藏了洗不去的泥土和煤灰。没了首饰的点缀,更是扎眼。再后来逃荒、迁移,一辈子风风雨雨,见惯了飘摇多舛,到老反倒不视悲苦,只无奈人间本如此——人世匆匆,无一不苦。过往几十年都藏在她这具苍老的身体里,摇晃着坐进摇椅,闭眼,蒲扇轻摇。
老电风扇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声。院落里一地枯枝腐叶,风是清凉的,湿漉漉的,送来植物和泥土的清香。录音机反反复复,传来悠悠的唱经声。
人世的一切曲折都藏在岁月静好里。
院子里的月季花随风轻摇。
听不着声了,陈向然才到院子角落的水管旁洗漱。紧接着回屋换好衣服,连笑容都酝酿好了,才到院子里看他。
趁他不备,抽走他手里的烟,碾灭在烟灰缸里。
“我没抽,你也不能抽。记得吗?”
齐怀生微一叹气,烟雾弥散:“嗯。”
“你想出去走走吗?”陈向然弯下腰看着他的脸,唇角上扬。
“散心?不需要。”
“我倒想去那边看看。”他指着瓦檐之上,连绵的青山,“那是青叶山的一部分吧,我老家也有一部分。我想知道这边有什么?”
齐怀生斜眼盯他,早就看穿他“曲线救国”的把戏,却不说穿,反倒笑:“有草,有树,有花。”
“山顶有什么?”
“有……”
有很多。
有他常去或不曾去的地方,有小时候和邻居伙伴冒险的回忆,有别处没有的泥土清香。山和海装着他过去、此时和今后的一切,他其实很想摊开来,像介绍自己的宝物一样告诉陈向然。
齐怀生歪在椅子里,沉默半晌,终于直了身板,起身说:“行,带你去。”
他妥协得那么快,陈向然有点开心,迈着碎步小跑跟上。
空气潮湿清凉,鸟儿晨鸣。
青叶山的路不怎么修缮过,大多是被行人踩踏出来的黄土路。在陈向然的记忆里,这里的山比老家的山陡峭得多,走起来费力。齐怀生走了十几年,走惯了,三两步上了一个高坡,再回过身,把他拉上去。
反反复复,直到山顶。
和石川一样,这也有一个庙,小了一点,也没有那样一口大铜钟每天报时。走进去没有人,但院子中央的香炉还有烟气,烟灰簌簌掉落,彰显着此处尚有来人。
大殿静谧无声,巨大的铜像耸立在面前,梁上刻了“地藏王”三字。供桌、檀香、录音机的唱经声,无不显露此处的静穆与庄严。
他们搬来几个跪垫,对视几眼,笑了。心照不宣地学着大人的模样跪上垫子,双手合十。
就是这里,陈向然想,齐怀生应该没少来这里,也或许是山下的祠堂,因为他身上总有檀香的气息。这种气味使人宁神,茫茫渺渺,如临太虚之境。
人总有歧路彷徨、不得不相信神明的瞬间,因而庙宇里总有形形色色的人来了又去,求平安健康、求风调雨顺。一束烟,就是一趟苦,一桩愿。
他们在这里休息,也在这里许愿。像这片土地上经历过战争的老辈人一样,在神灵处寻求片刻的安宁。
齐怀生心宁气静,跪拜半晌,一个愿望也没有许。眼睛睁开一道缝隙,目视光明,晃了眼睛。再度睁开时,缓缓转过头,从眼角瞄向陈向然。
然后便挪不开眼了。
殿外阳光轻轻薄薄地披在他身上,让他的轮廓变得神圣。他今天大概有很多愿望,双眼紧闭,浓密的睫毛颤动着,双手合十高举额间,嘴里念念有词,虔诚地祈祷着什么。
他会祈祷什么呢?
陈向然合掌晃了两晃,睁开眼睛看了过来,眉眼间依旧飘忽而轻盈,却多了一丝笑意。
“看我干嘛?”他笑着说。
齐怀生神情一顿,迅速扭开视线,看着佛像,装模作样地晃晃合十的双手。
他从跪垫上站起,不着痕迹地问:“许了什么愿啊?”
“说了不就不灵了?我姥就这么说的。”
“啊,嗯。”
他们横穿大殿,由北门迈出。
殿后芳庭院落,沿院墙种了一片玉兰树,风一来,漫天花瓣雨飞舞旋转。几位僧人在后院扫地,戒纹头顶,棕褐僧服,执一把竹骨扫帚,“沙”、“沙”地发出舒适的音节。
两个人在花雨里穿梭,院落花香弥漫。那花瓣是柔软的、清新的,落在衣服上,坠于发梢尖。齐怀生恶作剧般拨去陈向然鼻尖上的花瓣,逗小孩儿一样,刮了一下他的鼻子。陈向然伸手想报复,这个人一踮脚尖、一后仰,躲开了。
在寺庙里追逐了一圈,进过所有大殿,也不管人家神佛掌司何职,拜就对了。陈向然每次许完愿,都会和齐怀生对上目光。只一瞬间,他又挪开了眼。
第七次的时候,齐怀生正要解释什么,陈向然“哦”一声恍然大悟。
“怎么了?”齐怀生眨眨眼。
“去一趟小卖部。”
“啊?”
小卖部很简陋,像个小报亭,生锈的铁闸门,剥落的漆墙。因为雨季,还飘着潮湿土壤的气味。这里卖零食、檀香、冥币、蜡烛、香炉,和其他首饰、纪念品。
陈向然向店主买了一个吊坠,金棕色的细链,末端坠一地摊玉石,形如挂锁,色如琥珀。看介绍,这东西有个愿望锁的噱头——把吊坠挂在愿望的对象上,会更加灵验。
“干嘛?”齐怀生看着他把坠子戴在自己脖子上。
“不许摘,一直戴着。”陈向然摆正了坠子,满意地打量他。
齐怀生似笑非笑地扯扯嘴角:“一直戴,方便半夜勒死我?”
玩笑有点冷,陈向然不想接:“意外地适合你。”他伸手撩动那条挂链,“嘿嘿,更像黑.老大了。”
“……草,真以为我有什么小弟?”
“晋哥告诉我了,你得护他们,才对外这么说。”陈向然两手枕在后脑勺,脚尖拨拨地上的花瓣,声音变得闷闷的,“你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
“哪样?”
“别人有事儿,你都替人挡?”
话里一股淡淡的酸味儿。齐怀生猜来猜去,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不是。”他说,“开始是因为申恺,和我自己。”
“你和申恺?”
“在那边没有父母撑腰很危险的。那些学生混混、社会人,他们会觉察到的。拦你一次、两次,还没有人找上门来,你就永远被盯上了。”
齐怀生:“以暴制暴不好,但有时候就是很有用。至少要学会用才好。装作身后有很多很多人,把名声传出去,那些阴沟人做事就得多想两步。”
“话是这么说吧,”齐怀生笑笑,“有时候说不定装着装着,懂了道上规矩,好像真成了个二痞子。”
陈向然想起那天在派出所门口,那个妆容艳丽、姿态万千的女人。
“申恺的妈妈在他身边吧?”
“母子俩各走各的。跟流浪没区别。他就老惦记着去找他爸。”齐怀生把玩着胸前的石头锁,不自觉露出点笑,“还找呢,他这个爸说不定还不知道他的存在。”
“这样……”
也许单单由血缘建立的关系,有时也很脆弱。
人们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都包含他们自己的苦衷,和私心。陈向然想,林岚是不是多少也怀着这样的私心,或是苦衷呢?
“锁挂我这干嘛?”齐怀生明知故问,“愿望跟我有关?”
“当然。”陈向然下巴微抬。
他没有说,其实许的愿望都跟他有关。希望他平安、顺利、快乐,希望他身边的所有人也平安,一切能用的祝词都用在他身上了。他没有为自己祈祷任何事。
“那你呢?许了什么愿?”陈向然期待地看他。
“什么也没许。”
陈向然突然敛笑:“你这么没劲呢?”
“我打小来庙里都不许。”
“为什么?”
“不求神明,自己实现,才比较酷,对吧?”想起小时候他总有种怀念的愉悦,手里紧攥那颗石锁,“再说你都帮我求过了,今天满足了。”
“我确信你是真没劲……”陈向然摇摇头。
中元节就这么来临了。
传说中这一天,是在外漂泊的亡灵叶落归根的日子,子孙后代唱曲、上香、游行、放灯、制作供品,为祖先点亮回家的路。这个节日最让人感觉到时光的“流逝”,过往和当下的一切人事都在慢慢逝去,成为纪念,也成为遗忘。
齐怀生去跟黎斯谈生意,要他来一场半小时的演出,就唱《四郎探母》第八至十折,从探母唱到别亲。谈拢了时间,齐怀生坚持给他钱,但黎斯拒绝了。
齐怀生眉心微蹙:“啧,唱了就给呗,不至于演出费都给不起。”
黎斯扭头就走,举起手摆了摆,说给得起也不要,他不收熟人的钱。
现在早没有以往复杂的仪式,齐怀生带他到母亲和爷爷坟前,摆了两份供品,镇上买的,都是五彩包装的糖酥,祭拜专用。他蹲在坟前,扫去碑上的尘土,在心里把陈向然介绍给母亲和爷爷。
他刚刚意识到,陈向然于自己已是如家人般的存在。
换作以前,坟前祭奠需要早中晚更换不同的供品,据说对供品的种类、摆放还有奇奇怪怪的要求。现在很多流程被完全丢弃,齐怀生只需要将糖酥扔在坟前一天时间。带着陈向然离开这里。
听黎斯唱戏。
黎斯依旧唱老生,并坚持要替小弟的男旦位置。倒是老旦请来女生助力。
陈向然匆匆忙要坐在台下的长凳上。齐怀生将他拉了回来:“那儿不能坐人。”
“为什么不能?”
“不知道,我爸说的。”
仪式的规矩传到这一代人,连原因都不大记得了。但陈向然觉得很好猜,既是祭祖,许是亡魂的位置。
他有时觉得可惜,没机会再听姥姥讲述古老的过去,他的精神再没有熟悉的一方土地可依。神奇的是,他的精神随黄沙飘散,却回到齐怀生扎根的地方,在这个和老家极度相似的地方,重新生长。
齐怀生没说错,他的家好像也成了陈向然自己的家。
“去不去放灯?”齐怀生问。
“去哪儿?”
齐怀生没说话,牵起他的手。他们一路朝海边奔去。
今天的码头和海堤多了些行人,手上都抱着一盏纸做的莲灯。有的在码头边放,有的到长堤上,有的索性乘一艘小船,驶出了养殖场的海域。
齐怀生家有小船,是以前带着舱的、老式的渔船,零零星星还留着些出海仪式插着的彩旗,粗布所织,旧得崩出了丝线。
这船现在不做团体作业,只留着到海中央闲时垂钓。他们抱着镇上杂货铺买的莲灯,乘上了船。
两人悠悠划着船桨。陈向然回头远望,海岸已渐渐藏进了薄雾里。青山和房屋化作连绵剪影,在雾中摇曳如水墨。
他们驶出了养殖海域的出入口。
“到哪里去?”陈向然东张西望,“那边有人放……那边也有好几艘船。”
“我们去没人的地方。”齐怀生将船舵用力一扳,船便转过弯,往西南向去。
船只在四面广阔的海面上停住,清风徐来,水浪微晃。
“这里?”陈向然抬手挡了一下海风,“离别人这么远。”
“有我们俩就够了。”
莲灯中心有引线,引线通向下方的纸莲花,莲座的材料是硬板纸,方便在水上漂浮。
轻轻一推,莲灯便徐徐而行。荧荧烛火零星散落于水面之上。一盏一盏随着洋流的方向,从四面八方向着月轮升起的海平线,徐徐聚拢而去。
于是海若星空,小舟漂游在星河里。
“这回许愿了么?”陈向然看着灯飘远,直起腰来,船吱呀晃着。
“许了。”
陈向然快速扭头,注视着他:“什么愿望?”
“说出来就不灵了,我奶奶说的。”
他撇撇嘴:“狡猾。”
“你呢?”
“刚刚没许,现在许了。”
“许了什么?”
“希望我们都能考个好大学。”陈向然的目光在月色下,盈盈如玉石,“尤其是齐怀生同志。”
齐怀生眼皮一抬,望着烛火和渔火交织的逸景,手不自主地抓抓脖子上的石锁。
手放下,石锁轻轻地荡了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