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下雨了。
雨不大,细细密密的,像棉絮飘在脸上。这天气用不着伞,他缓悠悠地冒着细雨,走进住院部大楼。
齐怀生坐在一盏坏了的走廊灯下,手肘撑在膝盖上,垂着头,旁边的白炽灯将他的影子拉扯得巨大,仿如有凶物在黑暗中窥视他。
陈向然和他之间隔了一条走廊,封闭、幽深。这个角度看去,墙壁和天花板都仿佛朝齐怀生挤压而去。
远远的,他一时也不知该劝点什么。这个骄傲的人被反复挤压自尊,却咬着牙,貌似强势又游刃有余的样子。
一场肿瘤手术,两万不过杯水车薪。
人来人往的走廊,他们嗅着医院的消毒水味,头顶灯光发青,一盏一盏明明暗暗地笼罩在身上。
陈向然穿过明暗的灯火,在他身边止步,犹疑着,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我借给你。”他担心齐怀生烦躁生气,声音很弱,“什么时候还我都好。但是不要拒绝我,现在非常时期。”
“想帮我?”齐怀生抬起头看他,半晌,嘴角嘲讽般扯了扯:“你个学生,哪来的十多万?”
“我存的。我妈每个月给我的生活费,都有余留。”
“早拿去交培训费了吧。”齐怀生站起来,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凑到他眼前,几乎要碰到额头,呼吸都绞缠在一起,“知道我为什么不带你么,陈向然?”
太近了,陈向然往后退了一寸、两寸……后脑勺撞在墙上。他无辜地摇了摇头。
“我就怕你这么说,我不需要你做牺牲。”
“可你还是带上我了……”陈向然试图瓦解他的防线,“你需要我的……”
“对,我需要你。”他坦然承认,“我需要你跟我说你会在,一切都会好。但不是让你陷进来,这不是小事。”
“我当然在。”陈向然争辩道,“我在的意义就是让你不至于一个人。”
“那你打算怎么样呢?”齐怀生朝他逼近一步,几乎靠在他的侧脸耳语,“海中有钱的同学很多吧?要跟同学借么?跟你妈妈拿,她一定怀疑你在培训艺考,根本不会给你。”
陈向然愣住了,他确实是打算跟程希和孙临潼借点钱的,哪怕曲线救国,从叶知那借也未尝不可。
都被拆穿了,眼看齐怀生的影子逐渐从自己身上离开,往病房的方向而去。
他鞋底很厚,叩地的回音在长廊里翻滚、荡漾远去,他看上去孤零零的,连脚步声都是孤零零的。
陈向然倏然怒了,脸阴沉下来,忽然跟上去:“齐怀生!”
路过的护士倏忽吓了一跳,朝他瞥来一眼。
齐怀生回头,被他突然的爆发给弄得一愣。
他被病魔侵蚀,被迫消沉了这许久,此时拿出仅剩的力量,将齐怀生喝住了。
“我告诉她实情,她一定会给的。”
“告诉她,说你有个朋友既落魄又失败,现在需要向人求助一大笔钱吗?你妈妈的脾气,难道不会问你,为什么要交这种朋友吗?”
陈向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他知道他说的失败,是在说他自己是个失败的儿子。他总是一个人摸着父母亲的结婚照,嘀咕这样的话。
“我不会接受的。”他的声音沉下来,柔而有力,“你不能掺和这种事情。你得回学校,做你现在该做的事,画画、做题,懂吗?”
“我不懂……”陈向然憋住发酸的鼻子,“为什么我就得看着你这样?你当初也是这么把叶知赶走的吗?因为不喜欢离别所以干脆把所有人都推走,是吗?”
齐怀生因这些话微微颤了颤肩。
“你就一定要追在我身后吗?看着我把一切搞砸,所有事情都变得乱七八糟?”
陈向然被他的言语软化,在齐怀生面前,他总是容易变得柔软。
他想说他已经很努力了,是这一切对他不公。
他心里莫名浮现圣地亚哥大战鲨鱼群的景象,用尽了拥有的全部工具和策略,哪怕只剩下一支断裂的舵柄,哪怕最后大马林鱼在鲨鱼群中只余一把鱼骨。
想说的太多,嘴里却干巴巴的,说不出一二。来往路过的人、推车、轮椅、输液架那么吵闹,好像只有他们之间寂然无声。
他自言自语一般轻轻地说:“可是我难过的时候,你也这么追在我身后的。”
齐怀生倏然被一朵棉花击中,又软,又疼,疼得弓起了背。
他大约是斟酌了很久,半晌,转过身来,眉眼微微下垂,多了几分愧疚和怜爱:“黎斯哥到处演出,认识的人多,说能给我介绍工作。我想先找一份,预支了工资再说。”他说,“我家和姨父关系就那样,借钱,我拉不下脸面。”
“开学后呢?”
齐怀生朝他走来。
陈向然这才发现他面色愈来愈黯淡,消瘦,不再像之前的红润。眼里一点光亮彻底沉进幽深的瞳孔。
那双眼睛瞟向齐卫平的病房——姑姑在病房门口进进出出。房间里的独立卫浴被人占用,她总是不厌其烦地拎着脸盆到公共卫生间打水来。
他低声道:“这边工地和石川那边同个上家,调动也是也可以的。”
“工地?”
他常听李荧抱怨,说工地危险。她一见谭持出去工作就心惊肉跳,一整天不能安心。谭持的两个同事被钢管、水泥砖砸了,安全帽质量扛不住,一死一伤。
听谭持说,工程没有按规定为民工买保险。死亡的同事由老板亲自陪,只陪了不到一万块。说人不是砸死的,是抢救过程中医生失误导致。同事的家人拿强盗逻辑无半点办法,他们没有钱请律师。
“我知道。那个叔年纪大,人老了,头顶有东西落下,反应不过来。”齐怀生轻叹,抓抓他的头,顶着双黑眼圈笑,“我还能躲不过么?”
陈向然一点笑不出来。
他只是想说,工地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齐怀生应该比他更明白。
“你……”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你让我怎么办呢齐怀生?”
齐怀生眼神一暗,也只是抱了抱他,拍拍他的后背。
他说得再多,也只是反获得齐怀生的安慰罢了。齐怀生决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弯腰能解决的事,他定要去撞出一条新的路。
陈向然每天一言不发地跟着他。
他每日目光低垂,微微驼背。不是到医院探望父亲,就是被姑姑赶回家中,在院子里静静地抽烟,直到把烟灰缸堆满。
陈向然劝他出去走走,他没有回应,像是听不见一样,嘴里吐着汹涌的烟雾。约莫过了几个小时,他终于从烟盒里再摸不出烟来。
下午才新拆的烟,转眼抽空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些天。奶奶藏起他的烟,他永远都能找到。就像小时候蛀牙,被奶奶藏起了糖,他还是总能找到一样。
奶奶也逐渐记不起一些事了。就连齐怀生偷偷跟她到西厢房,看着她把香烟藏进衣柜抽屉,她也没有发现。
就在“偷窥”之时,齐怀生发现她的戒指不见了 。
奶奶中指上有个金戒指,镶了颗小小的翡翠玉。是爷爷年轻时从南洋番邦带来的,在当年是稀罕货。找内行鉴定过,纯金真玉,是好东西。它不见了,齐怀生想起来姑姑凑的那三万块钱……
某一天,齐怀生愣愣地盯了烟盒许久,缓缓站起来,对陈向然说:“帮我给我阿嬷拿块膏药。”他指指电视柜上一个扁扁的盒子。
陈向然来到塘泽的第一天起,最常听见的就是“阿嬷,换药咯”这句话。齐怀生每天都记着给奶奶换膏药。于是纳闷,怎么他今天使唤起人来了。
回头一看,他出门了。
他第一次不告诉陈向然,自己要去哪里。陈向然知道他想一人静静,却担心他出事,仍是隔着几十米距离,偷偷跟在他身后。
他去了海边。
天空灰蒙蒙的,掠过几声海鸥的哀鸣。灰白的云团闷重地压向海面。
然后他看到了这一幕。
齐怀生没有去码头,也不在大坝上,或是沿着长堤散心。他沿着两公里的海岸线奔跑,跑到尽头再往回折返。两公里、四公里、六公里……双臂前后飞速摆动,头发朝后飞扬,衣摆撩起,就这么跑下去,
陈向然站在堤坝上,海风扬起一头黑发。惨灰的天空之下,海边空旷无人,这一刻连风声、浪声都是寂静的,一个少年望着另一个奔跑的少年,一只瘦弱的笼中鸟张望着另一个笼里挣扎的困兽。
那个身影跌倒了很多次,他每次都忍不住要上前,最终都退缩了。
齐怀生拼命跑,无止尽地奔跑。
好像有什么快从身后追上来,要擒住他的动脉,扼住他的咽喉。
跑得累倒在石滩上,跪坐着眺望面前这片海,它生他、养他又剥夺了他。海风掀乱了他的头发,吹红他的眼睛。他低头蜷缩起来,抱住自己的双臂。
陈向然不犹豫了,走上前去。
齐怀生压抑着啜泣,直到一个怀抱来到面前。一双臂膀搂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脑袋紧紧摁在肩膀上。
他怔住,耳边传来只有他能听见的安慰,防线倏然释放,眼泪徐徐流淌。
——“我在这。”
呼吸渐渐平缓,他用力揽住了陈向然的腰。
阳光刺破云层,如神的泽被洒向大海。
浪花拍溅海岸,两个人跪坐岸边,任海水打湿衣裤,久久拥抱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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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