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忧如滚烫的蒸汽,渐渐达到了顶点。
尽管纪封道主动保证了,什么也不会说,说了对他没有好处——陈向然想起他已经当上准会长,现在是他的考核期。
可身体里依旧涌动着莫名其妙的不安。好像水面下可怖的巨物即将浮出水面一样,他有这样的预感。
“原来如此。”纪封道左右看着他们两人,“我先前也猜测过。”
陈向然盯着他:“什么?”
纪封道笑了一笑,视线转向身后日落下的山川剪影,又缓缓转回来,看着他,没头没尾地说:“你果然不认识你自己。”
陈向然动了动嘴角,眼里带着秋夜湖水那样的冰凉:“怎么说?”
纪封道将他拉开两步,远离了齐怀生,上下打量了两眼,颔首,像是在思考什么。
“我观察过你,”他说,“你对人笑——只在和人打交道的时候笑,口齿伶俐,但其实不喜欢交谈。以前我觉得你过分虚假。但我意识到我为什么会观察你,因为我也和你一样。只不过我觉得……”他搭着陈向然的肩膀,错开侧脸,在他耳边幽幽道来,“人还是要有真实面对自己的时候,对吧?”
说罢,纪封道从他身边退开,朝紧盯着他的齐怀生扬扬下巴:“生哥如果告诉你该做什么,尽量听他的吧。”他拍拍陈向然的肩。
齐怀生抱着头盔,一直注视着这边。
纪封道拖着缓慢的步伐,往学校的方向走出几步。不过几步,又停下来,回过身,轻轻一鞠躬,才真正离开了。
陈向然看着他,近来一直有某种感觉。
这种感觉愈来愈强烈。他常常很自然地,注意到那些情感缝隙里的一丝一线。譬如他看见纪封道亲切的皮囊下,那些傲慢的自我厌弃。
他伸手覆住自己的后脑,川流不息的神经网络那样敏锐,好像只需一个蜻蜓点水,便随时会借由身体发出警报。
他不知道自己身体里的哪个地方,出了什么问题。
纪封道刚刚开启他的思索,便道别远去了。齐怀生伏在小电驴车把上,说,他每次和人说再见的时候,都会像这样浅鞠一躬。好像有种特别的郑重。
陈向然只是木木地注视他的背影,忧虑有如烈日下的波浪,滚烫地在胸口奔涌起伏。
“怎么了?”齐怀生只是碰了他一下,便把他吓得跳了一跳。
“没……”他试图平静下来。
只有齐怀生在身边,让自己平静才变成一件容易的事。
陈向然捂着胸膛,微微低头:“刚开学,心里有点排斥吧。”
齐怀生看着他,很久没出声。
“排斥成这样?”他轻轻捏过陈向然的下巴,左右观察,“你通宵的脸色都没这么难看。”
“刚才……”陈向然支吾半晌,才闷声说:“以为你忘了……”
“忘了什么?”
“忘了我。”
“啧。”齐怀生看向街边一根延伸出无数胶皮线的电线杆,忍了会儿笑,才转回来注视着他,“我忘什么,都不会忘了你,行不行?你那撤销寄宿的申请还没回音吗?”
“再等等吧。”陈向然说。
今天哪儿也没去,他们只是在街里来回地散步。齐怀生解释说,纪封道是他专门在海中的后街蹲到的。上回他几次请求齐怀生他们帮忙,前后算下来,还欠着一个人情。
“你们学校真累。”齐怀生说,“太拼了,身体扛不住。”
陈向然笑笑:“扛不住的下一副重药,很快就恢复了。”
“所以我跟纪封道取取经,他说,那个……”齐怀生蹙了蹙眉,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这次的沉默有点长,陈向然等了很久也等不来下文,只看着他壮胆一样点了根烟。
上一回见他这么无奈还是在派出所。每次当他难过、压力、无措的时候,这缕轻烟一定会袅袅升起。
“说什么?”陈向然追问。
“最近还幻听吗?”
“寒假有。”
“陈向然,”他叹出一口浓白的烟雾,“你考不考虑,去一下医院?”
“去医院干什么?”
“嗯……比如做一下全身检查……之类的。”
“因为幻听?”陈向然倏然想起他说过,何晋也曾有过幻听的症状,“幻听只是压力太大了,是吗?”
“压力大,身体才容易出问题,检查一下好。”
“好。”
齐怀生扭头看他。
他没想到陈向然答应得如此爽快。
他们散步到石川中学。面前是学校围栏,栏杆后的操场无数人呐喊、运球。身后是日暮群山,黑影连绵。
齐怀生凝视着陈向然的眼睛,晚风迎面撩起他的发丝,晚霞将他原本黯淡的眼睛映上一层光亮。
他眼神又变得很轻,像那天在山顶上,浑身卸下了什么一样,在齐怀生面前露出柔软的面貌。齐怀生忽觉心口一跳。像看到一只流浪猫崽垂下警惕的毛发,向他露出肚皮。
手不由自主跑到陈向然柔软的头发上,揉搓着,虚揽了一下,陈向然的肩膀便与他的肩窝相碰。
他说:“你想什么时候去?”
“下周。”陈向然紧贴着他,“等我彻底搬出来,再打算。”
齐怀生重新恢复了酒吧驻唱。
他在微信里告诉陈向然,他还在视频网站上注册了视频号,上传弹唱的音乐视频,获得了一些关注。达到一定的关注量后,他便会多一份收入来源。
但他也开始忙碌了。打工和补习同时恢复,陈向然也无法时时再见到他。
见不到他也不介意。陈向然想到他的一切都在向好了走,这比什么都令人开心。前段日子的心悸和忧虑一扫而空,他甚至不能理解那样无凭据的担忧,连上课都在心里雀跃。
刘永凡烦躁地扶着眼镜——他鼻梁不高,一出汗,眼镜就顺着鼻梁滑梯似的往下掉。他摘下眼镜擦汗,顺便用笔戳戳陈向然:“别动了行不?”
陈向然才发现自己兴奋得直抖腿。
“这几天这么开心?有喜事啊?”刘永凡难得会问他除成绩和纪律外的问题。
“没什么。”他摁住自己的腿。
“还没什么……不就收到情书嘛,躲躲藏藏神神叨叨的。”
刘永凡一说,陈向然便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和听不清字句的窃窃私语。
陈向然“啧”了一声:“那敢情好。倒是说说情书在哪?”
“这儿。”刘永凡一爪子伸进他桌腹里,抓出一个信封,拍在他课桌上。封口贴得紧,信封正面一行秀逸的字迹写着“陈向然收”,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内容。
他从未和任何人通信。信封上也没有邮票邮戳,是谁写的,一点头绪没有。他正打算拆开,就听见下课铃响起。
来不及看,他又将信件塞回桌腹深处。
放学了,他赶着去后街,听听齐怀生的场子。
他游荡在齐怀生充满才华的音律中,心里随之流动起来,如小舟,如花瓣,如积水里漂浮的一片自由的落叶,轻盈地,顺水而流。他看向舞台,陈旧劣质的灯光勾勒出少年孤单又轻盈的灵魂。
他从曲里获得一些久违的、流动的情感,再到巷头酒吧,将这些情感搬上画纸。到了周末再向陆引讨教,评判画中优劣。
他唱,他绘。少年的默契和理想在夹缝中破土而出。
这样明媚的日子被一抹红色打断。
流血了。
陈向然看到那一幕的瞬间,脑海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有血,一团又一团红色的纸巾,一滩又一滩的血渍。都是从同一个人头上流下的。这个人他认识,全校许多人都认识,就是和纪封道结过梁子的胡晟学长。
学长就坐在活动大楼一楼的拉闸门下,倚靠着墙,半边脸凝固着暗红的血迹。血流不止,狼狈至极。
“嘿,然哥。”
陈向然吓得猛抖了一下。
“干嘛呢,平时不见你胆这么小啊。”程希从身后探来一个脑袋。他猴里猴气地蹦着,催他一同回宿舍,下一秒他顺着陈向然的视线望去,望见那摊腥红,猴子便被施了定身术,呆立原地。
良久,他说:“靠,活该。谁干的?我给他颁个诺贝尔和.平奖。”
陈向然叹气:“你很开心么?”
“咱们学校,没宣布的规定也扣分,就因为有这种人在。”
今天的黄昏依旧红透了半边天,金红的云层翻滚。陈向然稍一抬头,残阳也是浓烈的血,晃得他一阵晕眩。他闭了会眼睛再睁开,看见纪封道走进教学楼。看上去是从胡晟所在的地方过去的。
许多人围在胡晟身边,刘永凡也在现场,他似乎在等着什么,等一个结果,或是等着帮什么忙……
是了,现场不需要帮忙,刘永凡也不是在等待结果。除了主持大局的那位学长,每个人都在等待一个机会。
一个替代纪封道,成为下一任会长拿到自招推荐的机会。
“纪封道多次威胁胡晟学长的人身安全。”主持大局的学长一下将纪封道判下刑罚,“他在高一楼教室,现在需要一个人去告知他扣分及撤职,按我们平时的通报流程就行了。”
程希两手枕在脑后:“学长得偿所愿,流点血不亏。”
是啊,只要走上这个流程。可胡晟招来一个瘦小的男生,将记分表和笔塞到他的手中,指了指高一楼的方向。
陈向然睁着眼睛出神。
“他没去。”
程希踮起脚尖:“噢对,我忘了,纪封道身体不好,谁也惹不起。敢去通报的都是志在必得的狠人。”
纪封道身上,有令学长顾虑的东西。
身体不好……
——“陈向然,你考不考虑,去一下医院?”
——“比如做一下全身检查……之类的。”
晚间,狂风贴地呼啸,将他乌黑的发丝一股脑地翻飞起来。
陈向然想到,齐怀生特意找到纪封道,不只是讨要解压经验这么简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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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