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小雨,细密如丝。
这天周日,陈向然绘画课结束,随程希回校。
荧黑的私家车一直开到校门前一段倾斜的路,陈向然撑伞下车。迈出几步,发现几十米开外,齐怀生用跟以往同样的姿态等待他。
他倚坐着电动车。为了挡雨,头盔也没摘,微驼着背,天上云影像一层灰雾笼罩在他身上,落在他蹙起的眉间。
他就那么杵在毛毛细雨里,手里攥着一盒烟,那样默默地等着。
陈向然心里一颤,想起自己从见了纪封道以后,似乎就比以前更像个闷葫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遍遍错过齐怀生的苦闷。
明明每个人都背负着苦楚。每个人都有等待别人宽慰的时候。他想。
“看什么呢?”
小猴子踢了他一脚。他回过神来,荧黑私家车已经被开走了。
他摁了程希一把:“你先回。”
“怎么啦?你要去哪儿?”他伸伸脖子,四下张望——看见了齐怀生,即刻把陈向然往身边拉,“你要不等会再走?”
“为什么?”
“你看。”他夸张地抬着下巴,“那个,生哥,混老大,最好别碰上他。”
陈向然顿时不悦。
“你进去,我走了。”
“哎喂……”
程希伸出一只手,陈向然已经撑着伞走远。他轻叹一口气,只能独自走进学校。
陈向然时不时注意身后,确定程希已经进校,忽然小跑起来。踩过地上的小水洼,水泼湿了裤管,只留下涟漪微泛。跑到电动车边,手一伸,伞下便多罩了一人。
齐怀生愣了一愣。
他紧绷的脸色稍稍松下来:“还以为你傍晚前不会来。”
陈向然弯下眉眼:“今天老师有事,课后没留我。”
“没耽误你事儿就好。”
“今天有什么事?我奉陪。”
齐怀生没说话,只是拿过一个湿漉漉的头盔,给陈向然戴好。
周末的后街没什么人影,小电驴突兀地在街上轰鸣。齐怀生一直开到通往河边的那条巷子口,将车停在电线杆旁的停车区域。
陈向然不再问他,默默替他举着伞。两人沿河而行,步入山路。青石板潮湿,陈向然的运动鞋不防滑,齐怀生便时不时搀扶他。他们相互依靠着,漫步在清明的纷纷细雨中。
走过这一段,陈向然明白了,他要去山顶的林峰古寺。
这一次见到的山峦是湿的,阔叶林的树冠冒着细嫩的绿,遮挡了一部分雨水,叶尖却也落着雨滴。陈向然一刻都不打算收伞,最后伞柄被齐怀生拿去——他更高一些,拿着顺手。
长长的黄土路自眼前通天而去,他们走了很久。也许是因为下雨,也许是因为别的,齐怀生今天放慢了脚步,朝圣似的,走完了这段上山的路程。
出家人的日程仿佛风雨无阻,林峰古寺今日仍然开着门,报时的钟声依然准点敲响。门口还有人发派免费的香火。每人能免费领取三支,多的需要在寺里的小卖部购买。
陈向然拿到免费的三支香,抓着齐怀生的袖子随他四处闲逛。髙殿肃然,檀香和雨后的植物清香混在一起。
齐怀生说:“没时间回去祭拜我妈,就用这种方式替代。”
他们进了三川殿,上完香,拿跪垫当凳子,在殿里久久静坐。
齐怀生抓了把头发,低垂着脑袋,直到陈向然的手轻轻覆在他肩上。
他抬起头来。
他看上去忍受着一些回忆的折磨,一些陈旧的、惯常的苦痛又一次找上他。这些回忆里有光亮,以及因这光亮而生出的巨大的遗憾。
“她是雷雨天去世的。”齐怀生忽然说,“像你看到的那幅画一样。”
陈向然点点头,表示自己记得那幅画。
“但她坐在海边画这幅画当天,是一个大晴天,阳光很白,很烈,还有些刺眼,海上都是粼光。但她画了极端相反的场景。类似的画还有好几张,她在风平浪静的时候画电闪雷鸣和波涛汹涌。”
“我那时不理解,但没有深究。如果我早点想到她画的是心境……”齐怀生转过来,面无波澜地凝视陈向然,“如果早点想到,也许有挽回的余地。她不会在海水里浸泡几天几夜,才被渔民捞上来。可是没有如果。我不想在过去里出不来,所以我只能去阻止。别再有……别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陈向然也看着他的眼睛听他诉说。听到最后一句,心想这样的事,这世上明明无处不在发生。
但是陈向然说:“嗯,你能做到。”
齐怀生笑了笑:“真的?”
“真的。”
他拄着头侧,挑了挑眉:“啧,看不出,你还会安慰我。”
“小看人啊。”陈向然说,“齐怀生,你已经做了当时能做的,对吗?所以不必后悔了。”
“嗯。”齐怀生随手揉乱了他的头发,再一撮一撮地替他捋直。
他们与寺里的出家人聊了会天。有位师傅问他们是否上山来扫墓的,齐怀生说墓碑远在老家,师傅便明白了。说这山中清静,但节假日还是有些客流量的,毕竟县里就这么一个庙。寺庙就靠节假日人们买祭祀用品和上贡的金额运转。
陈向然随这位师傅逛逛寺庙,庙里人每日淡饭清斋,打坐唱经,看上去不多花销。师傅说,除了分发补贴,钱大多用于寺庙修缮扩建。目前大家在商讨明年再多建一殿。
这样的生活也算自在。他这么想着。
走出寺庙时,雨已停了。晚霞像一滩鲜艳浓稠的油彩,随意地在天空上涂抹。黄昏天晴,山林草木一片金灿,两人下山却还打着伞,遮挡枝叶滴落的水珠,紧紧依靠在伞下。
他们在海中校门口道别。
陈向然回到教室里,抽出习题册来。他不知什么时候起,总是不由自主地瞄一瞄刘永凡,看他在做什么、写到哪了、考了几分等等。像一个身在敌营的间谍,想要知己知彼。
不知不觉,他已经将自己的同桌看作了“敌”。
他两手捣进课桌里,摸拿习题答案,却摸出一封信来。
是上回刘永凡替他搜出来的那封。
春天,山里气候潮湿,信封也受了潮,捏握起来软塌塌的,封口也更容易撕开。
陌生的、不知来处的信笺,他心里骤然紧张地跳起来,撕开封口,拿出里面的信纸。用的是铜版纸,两张折叠在一起十分厚实。
陈向然先看了落款,眼睛逐渐睁大。
纱帘被冷风高扬,斜阳入室,深而黯的金红光线晃了眼睛,他偏头,隔着六排单人课桌和模糊的光晕,与走廊的某张脸遥遥相望。
那是纪封道,可陈向然今天有些不认识他,因为比起他平时似近而远的微笑,此时神情阴郁,仿若那无数铁索缠身、被永世禁锢的鬼魅。
纪封道与他相望只有不足一秒的刹那,紧接着他往人少的楼梯间走去。
陈向然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一半楼梯间的门。他目送着纪封道似的,直到他的身影、他的暗黄色帆布鞋在楼梯口消失。
他收回目光,打开信纸。入眼第一行:
“这是生哥拜托我告诉你的一些事,他认为我可以更详细、且委婉地说给你听。”
他并不意外,接着看了下去。
“可我并不打算以他的方式告诉你。所以他让我不能提起他,我也不能做到。”
“陈向然,你有艺术才能,因而你时刻凝望虚空,见我们所不能见,想我们所不能及。有些时刻好像听着一些我们听不到的声音。如果来得及的话,我很想知道那是一些什么声音,是悠扬,还是乏味,又或者将你深深刺痛。”
“少有人知道你听见声音,就像少有人知道我向往山里那湍急流,它能让我的一切痛苦就此结束。”
“但不可以,因为那不够。”
一双穿着暗黄帆布鞋的脚一步、一步沿着楼梯而上,教学楼一片死寂,整个学校都仿佛只剩一片死寂。那脚步声清晰而坚定,他向上方的明亮的光域而去。
“陈向然,如果我们是被人间抛弃的人,或许可能被星辰接纳。记得我和你说的吗?你根本不明白你自己。因为当世界充满了‘有用’和‘上进’、‘突破’和‘超越’的论调,就不会有多少人好好关心一下自己了。”
“你生病了,陈向然,而你还不知觉。”
“但你还有机会。生哥要你一定一定好好治疗。千万不要走到如我一般,一切无可改变的地步。生哥的交代到此我已经完成了。”
“但我觉得还应该再说些什么。”
黄色帆布鞋沐浴在金红的暮光和高处的狂风之中。它往前一步、两步,踩上一级更高的石阶。
晚风迎面而来,吹动纪封道的衣领和发丝。
“我常常想家应该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没有也挺好的。我父亲是不是真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他说退步一名就要受一竹鞭,进步一名他可以满足我任何要求。可直到我再没有前进的余地时,他只是很高兴,觉得自己的教育有了成效,笑着和我说,规矩还是老规矩。”
“他的竹鞭很疼,一下就像把人的灵魂抽散一样。他告诉我将来应该上什么学校,读什么专业,应该有什么样的未来。好像除此之外,都不足以让一个普通人普普通通地活下去了。”
“在他手里我发现,我十六岁了,我依然羸弱。曾经的理想也失去了意义。我已经无法、也不会继续在这样的掌控下活着。所以很久以前我就想,变成一粒尘埃吧,或是无数尘埃,离开那些单一的价值、单一的道路、唯一的功利,散在人间每个角落。我消失了,但我还想给这个世界,给为我好、希望我更加‘优秀’的父亲最后一次叩首。”
“这是我最后的尊严而已。我写下来,并不需要谁的成全。”
“我从生哥那听说过你的事情。陈向然,莫要相信所有为你好而让你痛苦的人,莫要掩藏和否认你的疲倦和绝望。”
“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快看到这封信,只希望当你看到的时候,我或许还能跟你说一声……”
“再见。”
黑夜啃噬黄昏,狂风乍起。
陈向然怔怔地看着手里的信,不一会儿,他似乎用余光看到有什么东西从窗外闪过。他猛然站起,教室里回荡着课椅擦过地面的尖叫声,脑海中的那根弦骤然崩断。
天地间仿佛发出一声短暂而沉重的哀鸣。
所有的声音都那样不真实。他的意识渐渐清醒,听见有警车开进了校园。他跑出教室,从走廊望下去,无数人聚集在楼下小广场,警笛长鸣,红的蓝的警示灯旋转闪烁。警察正在维持秩序,拉起了警戒线。围观学生有尖叫有哭泣,小广场霎时混乱不堪。
他不知怎的,想起申恺那日朝天仰首,敞开怀,高喊:
青春。
青春啊……
有些人的青春,扑向了满天星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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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