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然走进陆引的画室。
画室里人多,却寂静。只听到有人擦拭画具的声音。还有角落里某个位置,颜料和画布摩擦发出的粘稠声。
画室里气氛诡异,所有人纷纷投来目光。只有程希顾着和他勾肩搭背,把他拉到空了一个多月的那个座位上。
大家几乎只看他一眼,便收回视线,专心在今天的临摹上。也有人不解、好奇,目光一直跟随到他的座位上。还有的人分明看着他,却要装作不经意——被人称作“熊二”的那个学生在角落里,鬃毛笔尖轻轻离开画布,粘稠的颜料便挑起一个尖锥。
他的视线从黑框眼镜的角落偷偷瞄向陈向然,脸被阴影遮去了一半。
“熊二”大概很早就过来练习了,脚边堆满废掉的纸团。一团又一团,五颜六色,有种眼花缭乱的浮躁。听程希说,他近来状态不行,每次课都要被陆引批评指正,可他还是一次比一次画得差。
陈向然放下书包,将一个多月前拆除的画架重新支起来。
“过来,陈向然。”陆引冲他招招手,顺道冲其他人说:“今天临摹花卉,真假向日葵大家挑一个临,有余力的也可两个一起画。”
陈向然单独随他到里间。
灯光暖白,吊灯上的图案在地上映出影子,是一只振翅的蝴蝶停在石头上。他记得上回并没有这样的影子。抬头望去——有人在灯罩里画下了这只蝴蝶,下方也并不是石头,是画了一半的花。
他往前移步,踏入四面泼彩的绘画区,被满墙、满地和天花板上的朱红、宝蓝、莫奈灰、木槿紫包围,一滴没有凝固的中铬绿在墙角往下流了一寸。
他的花蝶画被重新挂在这个画架上。
“来。”陆引关上房门,拉过电脑桌前的转椅,推到他旁边,瘫坐下来,“说说你的构思。”
相隔如此之久,陈向然早不记得什么构思。但再看到这幅画的时候,他还是能回想起当时的窒息感。花园和阳光的明媚,钳住了蝴蝶脆弱的翅膀。
他只能没头没尾地说:“只是觉得……我不想被带着走。那天临摹的也是花卉,所以想到了花园。”
陆引从靠背上翻起,肘子架着膝盖,引导般地问:“不想被什么带着走?”
“蝴蝶和花园确实是绝配,但也挺没意思的。也许蝴蝶也想出现在别的花园,也许有更适合它的地方,也许……花园对它来讲并不是‘正确’的地方呢?”陈向然说罢,看着陆引。
颠来倒去,他也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但陆引很认真地回以目光。那是陈向然很少在林岚眼里看过的目光——也许齐怀生也曾这么看着他——一种充满肯定的平视。
他到底还是少年,还是那么需要这样的目光。
“这只蝴蝶很有勇气。”陆引说,“所以你打算像它一样,完全舍弃花园,选择更适合的地方吗?”
“嗯。”陈向然调了些许颜色,添上几笔,补上蝴蝶的另一半翅膀,变作站立在花瓣尖端振翅的、完整的蝴蝶。
“有代价吗?”陆引隐隐担心了一下。
陈向然笔尖离开画布,想起今早在音乐教室……
——“陈向然,你想好了?”
——“这是浪费名额的行为,既然你不想参加,当初为何要报名呢?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参加省赛的机会?”
——“真背了处分,学校不给取消的。”
音乐老师的施压是有那么些效果,临到头,他还是懵了。可等到他清醒过来,他已经从政教处走出来,走进室外的阳光下。
他以前似乎没有发觉,山里的空气如此清新,阳光落在手心里,是一种蒙亮、温暖的白。经过广场宣传栏,他看见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嘴角是上扬的。原来自己在笑,连眼角都是柔软的。
有些时刻,想起档案里背着这么个处分,也隐隐担忧会失去前方多少机会。可想到不这么做只会失去眼前更重要的机会,他便认了。
这大概就是人生的所谓选择。
“没事,我都决定了,陆老师。”陈向然放下画笔和调色盘,“专心培训就好。”
“好。”陆引猛一拍大腿,“不愧是我未来的弟子。”
陈向然笑笑,嘀咕道:“我还没答应……”
还有另一个选择。
齐怀生回回都把他猜透了,一步一步引他入瓮,让他为了给他解答题目,更加心甘情愿地递撤销申请。于是他几乎是在心里骂咧咧地填写申请表,“啪”地放下笔,倏然吓断身旁碎碎念叨竞选稿的刘永凡。表格交给了生活委员,和那些周末留宿申请表叠放在一块。
只需等申请批下来,他就可以搬进齐怀生家了。
这些天,学校的风纪委员会换届,要选出新的会长上任。这个风纪会长的职位,上任了相当于自招校荐信唾手可得,于是刘永凡这几天难得没有当做题机器,转而写竞选讲稿,写完了就在一旁碎碎念,牟足了劲一般。
陈向然不参与这种竞争。但他总能观察到些什么,被某种暗流涌动的争抢和焦虑感染。
比如傍晚的后街,偶尔会看到参加学生会、组织竞选的学长学姐们请指导老师吃饭。比如高一的竞选者,永远开着玩笑说,不过凑个热闹罢了、绝对不可能选高一。实则个个都是“刘永凡”。
肥肉一块,群狼窥伺。
“号外号外,风自委会长换届了,下周开始没有午自习了!”
夜风肆虐,整个宿舍区的摔门声此起彼伏。程希刚喊完消息,栏杆上晾晒的脸盆就“咣啷”被风刮下了楼。
“卧槽!”他抓住栏杆往楼下望去。脸盆正掉在楼栋和后方围墙之间。
这角落就刚好留下这么条路,能通人。放置了一些废弃的课桌椅、单双杠、乒乓球桌,却没有任何有用的设施,平时完全没有去那里的必要。
现在有必要了。陈向然这么想。但随之内心有些不安,因为自己翻墙的地方离那儿可是太近了。
楼外,夜空卷裹着乌云,成团压向山丘大地。
“明天再捡吧。”程希的上铺朝阳台探头说,“快熄灯了。”
“唉,果然不能太开心,乐极生悲啊。”程希捂着脸从阳台回来,“我刚还想跟你们宣布一个好消息。”
“不就取消午自习么?”程希的上铺说,“我以后中午可能还是会留教室自习,没什么区别。”
“不。”程希冲他摇摇食指,“是新会长人选,已经出来了。”
全宿舍化身长颈鹅:“谁?”
程希把头伸进走廊左右勘探,又神秘兮兮地锁上宿舍门。陈向然和其他人一并将耳朵凑去,只听他压着气儿说:“老会长没得连任,那个胡晟学长也没当上。新会长是纪,封,道。”
“哦嚯!”
整个宿舍刚发出欣喜的惊叹,程希便用力发出“嘘——”的长声:“别高兴太早,现在还是准会长,考核过了才能正式走马上任。”
“得了吧,准会长就是准能当上会长,我听一学姐说了,每年都这样。”
“他当会长可太好了,我们班跟他们班熟,应该会照顾着点。让前任那变态见鬼去吧。”
“然哥,你怎么不太高兴啊?”
陈向然从沉思中回过神,眼前一晃一晃的,是程希的小猴爪子。
他不太关心新一任风纪会长是谁,脑子里只有程希掉下楼的脸盆。尽管任何人去捡回脸盆也不会发现。即便发现了,也不会有人联想到翻墙出校这一步。哪怕真有人想到了,也不会立马联想到他身上来。
他发现自己打开学以来,或是竞选风气弥漫以来,又变得疑神疑鬼。他果然还是讨厌这个学校,讨厌被迫陷入准军事化高压的所有人。讨厌那个成绩往顶峰上升、情绪却往低谷里坠落的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反复又长期地陷入痛苦。
“我……”他还没说话,林岚的电话一下打进来,便晃晃手机说:“我接个电话。”
林岚说,看到他周考的成绩了,离全班第一的刘永凡越来越近了,还要继续努力。
他对刘永凡,开始生出一丝警惕来。
第二天,傍晚云层又烧作一团岩浆,向天际翻滚。
陈向然如约翻墙出校,跑到巷外。这些日子更累了,更难捱了。他胸中有股急切,迫不及待地到齐怀生每次等待的位置。
但那个位置此时是空的。
风撩过墙根下破土的荒草,草根轻轻摆动着。
他有些慌乱,没来由地有种被抛弃的、不好的预感。
待他反应过来,他的身体已经走在前面,在街里跑起来。他撞过几名路人的肩膀,不顾别人的谩骂继续跑,一路跑进居民区地段,左顾右盼不见齐怀生。下一刻不小心撞上一人。
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对面也好不到哪去,硌着一块石头,正坐在地上揉按小腿。
“你没事吧……”
两人同时言语,也同时抬头看向对方。
陈向然一下认出来。
常常在走廊上打照面,他太熟悉这张忽远忽近、挂着轻飘飘的笑容的脸。
也是学校里最近谈论的焦点。
纪封道。
“你好啊,陈向然。”
纪封道笑了,在陈向然的印象中他总是这样笑着的,看着亲切,很多人愿意接近他,又隐隐有些疏远。他这时背着火红的夕晖,硕大的阴影巨兽一样匍匐在陈向然身上。
“啊……”陈向然愣愣地说,“你知道我?”
“信海的文艺小王子嘛。”纪封道仍在微笑。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老街那头便传来一声引擎轰鸣。齐怀生骑着小电动呼啸而来,看见陈向然,一个甩尾刹住车,摘下头盔:“抱歉,陈向然,刚刚有点……”
“事”还没说出来,他看到刚刚才见过面的老“客户”就站在边上。
纪封道的眼神若无痕迹地掠过二人,摸着下巴,似乎觉得有趣:“原来陈向然,也认识生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