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盆菠菜倒入圆底大锅,“滋啦”一声,油水喷溅,烟雾蒸腾。油烟机常年熏油,表面的钢旧得发黄。此时呜呜地发出噪音。
齐怀生刚回家,关了两扇大门,进厨房叫了声爸。没有其它话,视线也半点没放他身上。他钻过齐卫平和碗盘架之间的狭小缝隙,还没打开冰箱。就瞥见水槽里放着解冻的肉片,上面铺满了碎冰晶。
每年的除夕夜都是一样的菜式,没有人去精心准备。
冰箱边还有个淌着水珠的泡沫箱,敞着盖,里面是空的,冒着一股海产的腥气。
“带了鱼回来?”齐怀生打开冰箱,拿了饮料。
“过年,剩下一点不卖。”
“远海鱼不好卖直说。”
“我说是近海,就是近海。”
“您倒是敢这把年纪去远海。”
他摔上冰箱门离开厨房。齐卫平掌着锅铲,戳在一锅绿叶中,斜眼看见他手上抱了两罐,叫住他:“有客人?”
他回头瞥了一眼:“带朋友回来。”
齐卫平眉心都皱起来,“铿”一敲锅铲,抬高声音:“又是什么朋友?老是跟你说学习学习,少做其它闲事,少跟那些乱七八糟的来往。那些都是不要前途的,你他妈得要!”
齐怀生对这样的言语习以为常,闷闷地回了一句:“我爱和谁和谁。”
像是没有任何情绪一样,磋磨着拖鞋回房间了。
他“吱呀”推门,房间里盈满金红色的余晖。窗前书桌是陈向然的背影,镂空的书架将老式台灯、泛着锈褐色的格子桌布和桌上随意摞起的书堆切出片片光影。架上有些旧书常年积灰,尘埃散在光里。
微风入室,陈向然的校服宽松地起伏着。
齐怀生走过去 ,坐上桌角,饮料摆在他面前:“要哪瓶?”
陈向然扭头看他,视线下移看见饮料,笑了一笑,随手开了一瓶:“不跟你爸解释一下?”
“你想我解释?”
“也不是。但我好像应该……去打个招呼。”陈向然站起来。
“没必要。”齐怀生这么说着,也没有拦他。兀自灌一口汽水。
陈向然走出房间,齐卫平正好从厨房里端菜出来,有熟炒的,也有下火锅的生肉片、番茄、肉丸子。无意间对上视线,都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
齐卫平走起路来沉重、迟缓。脸上皮肤黝黑,眼白浑浊,看着有些年纪了,眼神却锐利得令人却步。那张脸被风浪侵蚀了大半辈子,纹路幽深,凹凸不平。额间还有一道黑白分明的刻线,左右下颌各一块勒出来凹陷,是常年戴草帽的痕迹。
陈向然先打破尴尬:“齐伯伯好,我叫陈向然。”顿了一顿,补了一句:“齐怀生的朋友。”
齐卫平放下烟气腾腾的菜盘,看到他胸前的帆船校徽,手顿了一顿,脸上的皱纹微微舒展:“你好小同学,叫我平伯就好啦。”他迟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校徽,声音都柔和下来,供着一样小心翼翼问:“信海的学生啊?”
“嗯,是。”
“怎么啦?除夕不回家吗?”他竟笑了,冷峻的容颜变得慈爱。
“家里没人,齐怀生留我。”陈向然挠挠头,“打扰平伯了。”
“哎,不打扰。那小子,整天跟些狐朋狗友混,总算啊,能有个像样的同学。”齐卫平张罗着电磁炉,声音里都有了过年的喜悦似的,“还好还好,我啊,今晚准备得多,你尽情吃,啊,包你吃饱。去吧,把阿生也叫出来。”
“嗯,谢谢平伯。”
陈向然便趿拉着大拖鞋回房,齐怀生坐在椅子上,一条腿踩着椅腿杠,一条腿伸得老长,无聊地翘着椅子,眼睛一直盯着门口。
齐怀生“啧啧”打量他:“长辈当前,挺能装乖啊。”
“是你爸人好。”
“因为你成绩好,明白么?”
陈向然倚着房门,想到林岚也喜欢夸刘永凡,便理解了。但她和齐卫平大约不同,齐卫平看着他时,也不像在看一个要儿子踢掉的路障。
他走到齐怀生身边,夺过他的饮料:“走不走啊,吃饭了。”
齐怀生嫌弃道:“啧,反客为主啊你?”
三个人围在一起吃了顿年夜饭。
锅炉里的水汩汩沸腾。齐怀生主动涮肉,羊肉片在滚沸的水里从红白色变成棕色,再渐渐拧出褶来。前后不到十秒,捞将起来——放进陈向然的碗里。陈向然的视线随肉移动,一落进豆酱里,他立马伸出了筷子。饭桌上没人说话,只有火锅的汩汩声和陈向然的咀嚼声。
棕灰色肉片落进豆黄色的酱汁,滚搅在一起。
“叮”、“叮”,齐卫平轻敲了两下碗,两眼斜视。
“不会孝敬老子?”
陈向然噎了一下,抬眼瞄齐卫平的神色,埋怨,还有一丝捉弄儿子的意思。但齐怀生不接招,不反驳,给他煮了两片番茄。随后放下了勺。
“哦,就番茄啊。”齐卫平便瞪他一眼:“懒不懒?”
“爱吃什么自个儿涮去……”齐怀生又给他多涮了两片番茄,两手一甩,搁腿上,向后仰躺。
陈向然看眼齐怀生,又看着齐卫平——他自己又涮了好几片番茄,放进碗里,再撒上点砂糖,两片叠放到一起塞进嘴里。
齐卫平就爱吃番茄,还讲究,得加糖。陈向然想。
说是过年,也没人开电视。电视很厚,很旧,齐卫平说是电线老化了,看不了春晚。
这对父子很有意思。陈向然想。
沉默、骄傲,各过各的,极偶尔地,象征性抱怨对方两句,当做问候。但他们之间好像有某种默契,有些共同经历的、不被提起的东西。
一顿火锅涮涮停停,吃了一个小时。陈向然洗完澡,齐怀生给的白毛巾撂在脖子上。轮到齐怀生了。齐卫平像个踩点的小偷似的,从厨房门口瞄见儿子进了浴室,听见水泵哗哗响,便伸手扬了扬。
“那个……小同学。”
陈向然疑惑回头,齐卫平笑出一脸褶子来:“来,平伯和你说两句话?”
厨房水声哗哗,齐卫平两只手沉进泡沫成堆的水槽里。那双手也很粗糙,有很多被缆绳磨出的茧子,虎口还有疤痕。这是一双渔民的手。
“你和阿生,什么时候认识的呀?”
“几个月前。我刚来这边上高中。”
“噢,那你要小个一岁啊。”齐卫平把抹了洗洁精的盘子放到龙头下冲洗,水开得更大,快要盖住话音,“那他平时都在干什么呀?是不是不学了,成天——”
“没有的事,平伯。”陈向然笑着摆手,“他成绩很好,一直考的第一。”
“石中的第一啊,就上个一本。哪能和你们学校比的。我前不久去他们学校家长会,才知道这小子课都敢逃,被我抓到在酒吧里弹吉他,还他妈敢顶嘴。唉。”
“他妈妈去世后就没人管他,我也不能看着他呀,我跟他了,谁给他挣学费呀?这小子又想法太多,想一出是一出。本来挺聪明一孩子这可怎么办呢?”
“信海都考上了,告诉我他不读,学费贵。臭小子就是想着玩,石中纪律宽松,他不就这么想么?”
齐卫平“呵”一声,把冲洗好的湿哒哒的盘子摞放在一边。
“齐怀生他……可能是为您考虑。”陈向然想起齐怀生讲的那些关于海上的凶险。
“他要是为我考虑,那时候考上信海,就该给我乖乖去读,不给老子添堵。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陈向然想说信海的学费年年在涨,齐卫平一个人撑不起那样的学费。再说下去就要涉及人家家事了,他只能闭口。
“那个……陈向然?是吧?”齐卫平停下手里的活,关了水龙头,厨房霎时安静下来。齐卫平凑在他旁边小声说:“向然啊,你帮平伯个忙,他要是没有学习,在外游手好闲或是弹吉他,就替我说说他,好吧?学习上帮帮我们阿生。阿生还没有带哪个同学回家过,几年了你是第一个。你在学校寄宿,这吃的睡的条件肯定差一些,有什么需要,跟他说,那小子别的不行,有时候挺会照顾人。”
“嗯,会的平伯。”
“他要是犟,不听劝,你就告诉平伯。”
“嗯。”陈向然笑笑。
齐卫平说完悄悄话,满意地继续刷碗。水龙头开起来,水柱哗哗地冲进泡沫堆。
陈向然经过哗哗响的浴室门口,看了眼门上晃动的人影,推门进卧室。
纱帘轻轻扬起,波浪一样飘动。
窗外万家灯火。有几家溢出了电视声。楼下闪着招牌灯的大排档在唱卡拉OK,唱的是闽南话。喝彩、掌声、话筒扩音响彻整条老街。陈向然听来听去,只听懂了一首《爱拼才会赢》。
他把窗关上,只留了一条缝隙,坐在齐怀生的书桌前,摸摸粗糙的格子桌布,看着他桌上的学习资料,偷偷翻了几本。大部分是写完的,题型很多和高考对不上。
齐怀生说,谁也不知哪条路是对的。
那天看了齐怀生的笔记,冗杂繁密,大海捞针,没有针对性。但,齐怀生学会了很多陈向然没接触过的知识点。按理说,他涉猎面更广,学习能力更强。可分数来看,齐怀生现在很难超过他了。他想不懂,真正的“学习”应该是什么样。
不知不觉,他也在用“有用”和“无用”评价一些事物了。
他把齐怀生的册子摞好。
起身的时候,膝盖撞到面前的抽屉。桌子太老了,抽屉一下松出条缝来。
台灯昏黄的光映在抽屉里的东西上,陈向然眼前一亮,那是油彩,黑、灰、夜蓝、明黄,抽屉里放了一幅画。
他像个半夜入户的小偷一样,朝身后望了一眼,浴室里还有水声,齐卫平在客厅不知和谁打电话拜年。
抽屉拉开。
半平米大的纸张,描绘一个没有月光的漆黑夜海,天空的闪电、云层、风雨,张牙舞爪如鬼神横行,海面是被撕破的、动态的画面。左下角有个简笔鱼的标志。
画者有天赋。即便是陆引,都不一定能时时画出这样的手笔。陈向然想。
“看什么呢?”
是齐怀生。
陈向然把腿往前一送,关上了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