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寒假历来不长,从除夕开始一共七天。林岚向来比陈向然更快知道学校划定的放假时间,很早便打了电话来。
陈向然接到电话,就知道她会说什么了。考试、背书、时间安排、努力,话题里至少占那么一样。
“这次是拿了第几来着?”
自从上次林岚确定他断了艺考培训的念头,对他的成绩看得愈来愈紧。
“第三。”苦读一学期,陈向然这次终于没有负担地说出名次,“进步十五名呢。这次自己押的题,挺准的。严老师的补习有用,我这次化学……”
他第一次对林岚说这么多话,这么期待来自母亲的褒奖。想起小时候画了第一幅满意的画拿给林岚,也是这样的心情。
“噢,第三啊……”林岚的声音听不出起伏,“那第二是谁啊?”
“潘千慧,我们班长。”
“第一呢?”
“刘永凡。”
林岚叹了口气,好像把心都叹到谷底里去了。
小时候被没收了画,这个向来风风火火的女人说,为何不好好练习那么多花钱学习的才艺,却练这种不能拿奖的。
类似的言语还有很多很多。毕竟他总是痴迷于一些无用的事情。
“噢你同桌啊。”林岚总是记得班里成绩前几的那些名字,“你俩在教室里坐的同一个地方,为什么别人能保持领先,你自己是不是应该好好想想?你现在在年级里,连前二十都挤不进去,你要怎么实现下一阶段前十的目标?你要明白你不是在一个学校里比,去年全省高考一共是七十五万人,七十五万人的竞争,你明白吗?自己要好好反思、警醒,别总是想着玩儿。等你考上大学,你有的是时间去玩,听到了吗?”
“嗯。”
“下一场大考就是期末了,期末一直是你们年级各科组长命题,要比月考更重视。有能力就要……”
鲸鱼如期而至。
它分明在海里,却像是游进一个拥挤的玻璃缸,发了疯一样在海里逃窜,撞得头破血流仍没放弃。
直到幻影破碎,他听见林岚说,过年期间她有项目要谈,在外出差,尽量赶在他寒假结束前回来。
“留宿期间没有学校督促,学习要自觉,知道了吗?”
“嗯。”
他默默听完林岚单方面的“广播”,应声说“嗯”或者“知道了”。电话是对面挂断的,话音才落,急促地“嘟”一声,忙音都不剩下。
他举着手机一动不动,看着宿舍里斑驳发黑的漆墙发愣。
除夕这天他没有按林岚说的办理留宿。学校太空,太冷,宿舍太暗,太狭小,他想找点有人烟的地方待。
下午了天还是灰暗的。他打包收拾行李,最后一个和保安大叔道别,走出了校门。
枯叶离开枝头,被风送往远方。他拉着箱,冒着漫天飞旋的叶雨拐进后街。除夕当天整条街店铺关闭。他第一次面对巷头酒吧的店位看不到色彩,从上到下只有卷闸门的灰黑。朝巷里探个头,侧门还敞着,门口堆了些纸箱,店里有光、有人。
还好,这顿有着落了,他欣喜地走进去。
谭持在吧台旁翻着抹布擦手,听到有人进来,便抬了一眼,眼睛逐渐亮起来:“陈向然,我以为你回去了。”
“来你这借宿几天,方便?”陈向然把行李从门外拉进来。
“那恐怕要委屈你了。旧床,好久没人用了,用着响。”
陈向然走进店深处,才发觉这里有些杂乱。满地交错的电线,小舞台多了些旧音响和刚拆封的新话筒,想起门外那些纸箱。
“这是?”
“这些啊。”谭持从身后走来,“原来的话筒泼了酒水,我买了个新的。音响设备小齐说是同学家里换新的,他把旧的要来了。连原装的包装箱都一起拖来了。他……”
齐怀生?
他卸下书包,奔到门口张望。窄巷很静,常年潮湿,有路过的人踩过的水声。
他以为能看见某个熟悉的身影从某一个方向回来,左右没等到。连头顶杂乱的电线、衣衫被单都看了一遍,好像他会从楼上的窗户蹦下来一样。
原本想好了,齐怀生过年应该是要回老家的。被挑起一丝希望后,还是有些说不出的失望。
再转身,“咚”地撞进人怀里。
神奇的是他往后一趔趄,对方却有防备似的动也不动。
“找谁呢?”齐怀生挑起一边眉峰,声音里隐隐有嘲笑。
陈向然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摸摸碰疼的肩骨:“生哥这么爱捉迷藏?”
“我在屋里写歌。”
“写歌?”
“嗯。今天我跟谭哥上夜班。等到半夜,人会比白天多,你信不信?”
“是么……”他尾音下坠,只觉得对方在逗人。忽而想起随身带着的钱。期末前一周没见着他,没机会把钱递到他手中。
他掏出钱递了出去:“这个,给你准备的,一学期的补习费,你看着用。”
齐怀生掩不住讶异,怕被谁看见似的,回头瞟了一眼谭持,把钱摁回给他,小声说:“不用的,谢谢了。”
“可不是给你。”陈向然又塞回去,“你要高三了,周转一下,你补习才不会落下。”
“这就高三了?早着呢。”
“不早,时间——”
“你俩站门口干嘛?进来说话。”谭持在吧台后喊他们。
齐怀生趁机给他塞了回去,转身进屋。
他说他写歌。陈向然便不跟去打扰他,扶着一张靠背椅,一下一下翘起椅脚,再轻轻落下。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过。他午餐没吃,空着肚子咕噜噜叫,就跟谭持讨点蛋糕吃。
这时里屋的门帘被撩开:“还不进来?”
他蠕动着腮帮咀嚼,刚一口啃了半个,嘴边都是蛋糕屑,“唔唔唔”地说不出话。
齐怀生:“……吃完进来。”
陈向然第一次看到酒吧的里间。
和外面的装修风格完全不同,不如说是没有装修。墙极不均匀地漆成纯白,墙角摆了个铁架子,还有镂空的长木椅、茶几,和一台用凳子垫起来的小电视。左边的门锁了,是厨房和酒藏室。右边是个小卧室,床头一扇窗,金黄色的碎花窗帘染了灰,许久没洗的样子。被子枕头也是碎花纹,上面还残留一点温度。
齐怀生往床板上一坐,嘎吱一声。抱起他的吉他。
“你一个人么?”陈向然问。
“我爸在家,晚上得回去吃饭。”
“你爸在,你怎么上夜班?”
“半夜再溜呗。”他随意地弹了一小段,狭小的空间里回音飘旋。齐怀生的音律是会流动的水,陈向然浸在其中,隔绝了外界,悠悠荡荡,内心莫名有一丝被包裹、保护起来的安全。
“你嘞?”齐怀生停下拨弦的手,调调音准,“今天不是开始放假了?”
“嗯。”
“不回家啊?”他拍拍琴板,抬起视线,盯了陈向然一会,猜到什么似的说:“家没人?”
陈向然没有说话,目光飘忽地落在他的琴弦上,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线。
“行吧,没人就跟着我。”齐怀生往边上挪挪,拍拍床板让他坐下,“来,刚写的新歌,你给参谋参谋。”
陈向然垂着眼坐下,乐声叮咚响起。
冬天的黄昏来得早,四五点时分,窗帘轻飘,窗前的光颜色变得浓郁,从窗台、床头、和床上的碎花被褥蔓延而来,齐怀生和他的吉他在光晕中时隐时现。夕阳是个有才的画家,给他恰到好处地涂了一层老胶片的色彩。曲子时而流淌,时而跳跃,他不自觉地凝视齐怀生的脸,和他吐露歌声的嘴唇。
这是林岚在外出差的不知第几个年节了。上次是去年,而头一次在八年前。大约是那时候起,父亲没有再出现过。林岚也几乎不着家了,却在电话那头对他百般关注。他隐约感到这样的关注和从前不同了。那些“我很累”、“都是为了你”、“你要努力”,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上。
齐怀生又尝试了新突破,那天他们在山上听到的唱经声被他融入了伴奏中。于是他想到,是那天的景色让他有了创作的新灵感。
他听完了一曲,前后只两分钟,是未完成品。齐怀生问他感觉怎样,他只说“等一下”,去外面大厅拿来他的画纸和彩铅。
三勾两画,画纸上便出现一个很小的轮廓。周围填上绿色,大片大片的翠浪圈画出街区的模样,再点缀少许砖红色。近处有个大铜钟,占去三分之一画纸,顶部的神兽蒲牢四爪并拢,正襟危坐,目光炯炯,好像随时会蹦下山去一般。
他把简单的涂画放到齐怀生面前,期待地看着他。
“好景。”他啧啧两声,“可惜没有人。”
陈向然取回来,在画中央主视觉处,添了两个细如点状的人影,坐在草根飘摇的土坡上。
“这么敷衍?”齐怀生刻意逗他。
“好看就夸,不好看拉倒。”
“好看。”齐怀生点点头,拿过画纸,“你的画都好看。”
“那幅海兽也好看?”陈向然故意问,“很酷,对吧?”
齐怀生没出声,只端详着画上淡淡的色彩,青山、红厝、黄土,和两个淡淡的灰影。那些草和叶像是会动一样,都往一个方向飞扬。
“明亮亮的,多好……”他很低很低地说,声音沙沙的,话语模糊地闷在喉底,“至少不让人担心……”
陈向然朝他凑近一尺:“担心什么?”
“没什么。”他把画卷起来,“我能收下?”
“归你了。”陈向然说,“就当这几天的借住费。”
“……”
齐怀生扭头,凑近了,盯住他,缓缓开口说:“谁说,你可以在我那借住了?嗯?”
“是你说的,可以跟着你啊。”陈向然目不转睛地回视,假笑似的咧嘴,“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跟定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