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儿,看你题写得怎样。”陈向然坐上他课桌,摆摆小腿,把抽屉合严实些,手里翻他的书,“这些题都不咋地啊。”
他装模作样。齐怀生没搭理他,把床上的被褥提起来荡了两荡,再铺上一层毛毯。他掀开一脚被子,抽两把纸巾擦干湿漉漉的脚,裹进被子里。
陈向然看看钟表,时针刚过九点。耳边听见齐怀生说:“来吧。”
他转过脸来,齐怀生已经躺进了被窝里。
“干嘛?”
“要么一起睡,要么你上客厅学习,等我起床再进来睡。明白?”
齐怀生半夜还要溜出去上班。陈向然倏然想到。
“哦……”他关了台灯,从桌上蹦下来,和齐怀生躺到一起。
陈向然这回没有睡着。
他像往常一样失眠了,怕影响齐怀生,不敢起床,可这样躺着又实在难受。脑袋在黑暗中嗡嗡作响,就像整个人沉进了大海深处……
四周是无边际的、昏暗的、光影浮动的蓝色海水。齐怀生在身边的时候,鲸吟声都变得温和起来。他想象那只巨物从眼前游过,先是鲸须、下颌条纹,慢慢地,才看到它的眼睛,乌溜溜的,有点好奇,还有点无辜。有齐怀生家盛菠菜的盘子那么大。
咿——它发出一声长吟,向高处去,向海面去。
咿!它的声音猛然尖利。
陈向然猛地睁开眼,是微信提示音响了。他在床头摸了两把,坐起来,把屏幕光调到最暗。
“啪嗒”,台灯开起来。齐怀生没有睡在身边,他站在书桌前,衣服都已经换好了。
“本来不想吵醒你。”他说。
陈向然用袖子抹去脑门的汗,拇指点开微信消息。是林岚。发消息的时间显示两点零八分。
[妈]:向然啊,妈妈半夜突然想到上月新出的一个试卷集,理科都有。我问过刘永凡妈妈了,这个试卷他也在做。你寒假期间尽量把它写了。
[妈]:嘿,半夜脑子灵光,总是容易想到点东西,你早上看到,记得回复妈妈。
陈向然垂眼看着手机,消息静静地躺在屏幕里。屏幕的光把脸衬得惨白。一滴冷汗在他鬓角缀了许久,终于一下坠至下巴。他抬手用袖子抹去。
齐怀生背上了单肩包,看到他的脸色,又卸了包,两手摁着碎花被褥凑过来问:“怎么了?”
陈向然吸吸鼻子,点起输入框,两个拇指悬空在九宫格上。想问她现在在哪,除夕夜和谁过,什么时候回来。但知道了也没什么用。旁边偷窥屏幕的齐怀生伸来一只大手,摁灭了他的屏幕。拍拍他后背:“走吧。”
陈向然神志朦胧地看他。
“没试过通宵吧好学生?”齐怀生重新背起包,脑袋一扬,“走,带你去嗨。”
“喂,可是……”
他还真从没干过这种事,被林岚发现了,她会怎么想呢?
“你是去打工的,我……”
“别你了。”齐怀生把外衣扔给他,“什么都别想,尝试一下新的事情。”
陈向然盯着自己码放在椅子上的休闲装。
齐怀生没瞎说。白天门可罗雀的巷头酒吧,半夜竟聚了一批牛鬼蛇神。
灯光也换了,一走进去,彩光游弋。半夜两点比晚上八·九点更吵闹。陈向然被拉着在这些人中间走窜,第一次走进人群的台风眼,霎时晕乎,手腕被牵引向哪,他就向哪,呆呆地认着这些七秒后就会忘得一干二净的脸。齐怀生向他介绍那些无家可归的外地打工人、露宿街头的流浪汉和离经叛道、无人看管的少年。他们蜷缩、买醉、狂欢,在夜里找到自己的世界。
都是各种意义上没有家的人,而今晚他们只需向谭持支付少量费用,就可以在这里麻醉到天明。等第二天阳光一照,黑夜的保护色散去,他们就会各奔东西,再不相见。
“人这么多,还需要你来?”陈向然问。
“那怎么少得了生哥。”
陈向然回头,李荧从里屋走出来。
她步履缓慢,打扮依旧不像她的年龄,但她许是抽烟少了,身上没有烟味。
“我们这边,夜间场所都很活跃的,生哥是揽客利器。信不信,他还能让一些客人,自愿且免费为酒吧唱歌。”
“生哥拳头硬嘛。”
齐怀生斜觑他一眼:“你想尝尝?”
陈向然咧笑蒙混。
人群中有几个是齐怀生的老相识,从原来的酒吧跟来,说是知道他今晚在这,来给他捧场来了。但陈向然想,他们或许只是为了省点酒钱。
申恺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一个人来。进门前李荧就像个灵敏的红外线探测仪一样,感知到什么,从侧门离开了。
“生哥带兄弟来啊?唷,这是哪位哥?原谅我记不住名字哈。”有个黄毛摇头晃脑地荡着他两个大耳环,手里举了杯冰啤。
“我肯定,这个绝对没见过。新收的吧。”
“小兄弟来来来,认识一下嘛。”
这帮少年太热情,把陈向然往他们身边牵,要请他喝酒。齐怀生没松手,反把他拉到身后保护起来:“哎哎,我这朋友不喝酒。”
“开什么玩笑啊齐怀生,你的人个个都会喝。哦嚯,恺哥也来了。恺哥你说,这小子是不是装不会喝?”
申恺眯着眼看看齐怀生,又看着陈向然:“我哪知道……”
齐怀生推了一把黄毛,把他拉出人群:“以为人人都像你们哪?自个儿玩儿去。”
“你啥时候唱啊?你不唱妞儿们都不来。”
“催什么,等着吧。”
陈向然又在混乱的欢呼、聊天声中被牵走,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那些打工人裹着军大衣,都是上了年纪的,图个挡风的地方休息。角落一个中年流浪汉也没有加入他们年轻人狂欢的队伍,蜷卧在两张椅子上。他光着脚,脚趾甲盖黑乎乎的,手也黑乎乎的,隔着土褐色的灯笼裤抠挠两下大腿,翻个身,腿上的钥匙串便叮铃一响。
他手上捏着一张红白相间的纸,在黑暗里,落地窗外刺目的车灯游鱼一样从纸上掠过——那是一张彩票。
进了里屋,坐在长木椅上。这里面的灯光依然很苍白,投在四面白墙上,泛着淡淡的、迷蒙的青色。桌上放着长嘴电热壶、白瓷杯、茶具。齐怀生开了盖,壶里有水,便把杯子洗了一遍。
陈向然听着杯子和茶盘碰撞的叮当声:“申恺也来陪你吗?”
“他啊,哪都去,就是不爱着家。”齐怀生说,“老何本来也跟着,今天说寒假作业没写完,怕交不上。”
陈向然笑了笑,又缓缓落下嘴角。心想申恺让那么多女孩爱着他,今晚其他人都带了女伴,他却也形单影只地来了。在一个常人不会出来游荡的午夜。
他盯着茶具看了一会:“为什么带我过来?”
齐怀生在茶盘上洗完杯子,从长嘴壶里倒出白水:“那你干嘛答应跟过来?”
陈向然喝了口冷水,喉咙微呛,咳嗽两声,搁下白瓷杯。
他哑着嗓子缓缓道:“睡不着……好多题要写。”
“我想也是。”
陈向然看着他的侧脸。
他不知道齐怀生怎么老是能看穿他,这让他感觉哪儿不大自在。
外面开始响起柔和的暖场音乐。那些人吹牛碰杯,因为谁讲了一个无聊的笑话笑作一团,这里好像永远都是热闹的,永远都会热闹下去。
“我去了。”齐怀生碰了一下他,“谭哥今天用不着床,你困了去里面睡。本来就缺觉,别撑着。”
陈向然没进去,他撑着眼皮,想听完齐怀生的一首歌。
歌曲在演奏时是完整的,不是他下午弹的一分钟版本。但延长、补充的音律改变了整首歌的格调,仿佛从南洋游到了西域。陈向然大致听出他加上了不少半拍休止符,像洒落在巧克力碎上的白糖,让曲子变得活泼跃动起来。
他听着那些旋律,和掌声,原本的生活就好像被折叠了。这里的一切也是不一样的,齐怀生总是带他见到不一样的东西。见过了河水、草木、寺庙檀香,听过了颂唱生命的唱经声。今晚则是狂欢、恣意、酒水、音乐,和无处归宿——至少在精神上无处归宿、也就无所顾忌的少年人。
他想着如果林岚现在在这里……如果她看见了,大约会心疼自己的乖儿子被人欺骗,告诉他要提高警惕,远离这些生活得如此失败的人。
她一定会这么说。在他还是个迷迷糊糊的孩子时,她就说过这样的话。而今天他有种羡慕。外面那些人有一种过分彻底的觉醒,他们叛逆,总是表现得要与一切割裂。
他们稚嫩又不顾一切地去出格,也总好过像他这样,在半梦半醒之间的人。
过了一会他开始昏沉了,喧闹飞出天外,他又沉入海底。寂静的海再次包裹了他,他好像真的能再度睡去。
他该休息了,便关上两道门隔绝外面的声音,关了灯,在谭持的床上躺下,盖上被子。
窗外风呼呼吹过,灌木沙沙作响。月光透过纱帘,将昏暗的房间映上雪色。
忽然一道白光迸射,他猛地睁开眼睛,摸到手机,是屏幕亮了,界面正好停在林岚的微信聊天框。
聊天框仍然停留在两点钟的两条信息。陈向然方才没注意,肩膀压到了拼音键盘,输入框里满是无规则的英文字母。好在没有发出消息,他松了口气,抹去额头上的汗珠,长按删除键,输入框所有内容全删干净了。
他熄了屏幕放下手机,缩回被窝里,刚刚的睡意又被赶跑了。于是他起床开了一道门——他听见齐怀生此时换了另一首歌。
他又回到床上,借着宁和的音乐慢慢进入梦乡。
叮咚一声提示音,他轻轻叹了口气,摸过手机,解锁屏幕。
半阖的眼睛渐渐圆睁。他一个打挺从床上坐起来。起得太猛,心脏擂鼓般咚咚狂跳起来。
[妈]:然然你怎么还在玩手机呢?这都半夜了!
他没拿稳,手一颤,手机咣啷掉在地上,屏幕朝上,钢化玻璃裂了一道缝,光隐隐不停地闪着——从那一句开始,下面不断冒出新消息,一条又一条,手机叮咚、叮咚、叮咚地响。林岚在数落他,逐条逐条地,从作息时间到高考危机意识,再到期末落差。
可大半夜的,她也盯着他的聊天界面。她为什么也没有睡呢?
他没有回消息,林岚一个电话打过来。他捡起手机,铃声进行到副歌结束,他才摁了接听键,声音很哑:“喂。”
“然然你怎么回事呢?”林岚听上去既责备又焦躁,“你怎么学会熬夜了?你从小都没超过十一点睡觉,学校也是十点半熄灯,今晚怎么了?”
陈向然沉默了一会。
“我……”
“妈妈是不是说过留宿比较好?你留宿了吗?还是自己回家了?”
“我……留宿了。”他咬紧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在……学习。”
“学习为什么还玩手机?你要是这么撒谎,下次还是把手机交给严老师好了。我会让严老师通知你,我们每天定时通话就好,这样也方便。”林岚的声音也是哑的,说着说着,话语含糊不清,“我一分钟后再给你打电话,希望你已经关机了,好吗?”
“嗯……”
刚挂电话,他就关了机。
他彻底睡不着了,游荡到外面的电视旁,将门拉开一道缝隙。
喧闹声瞬间灌泻进来,他正好看见齐怀生在三米开外的小舞台上。他刚唱完第三首歌,嗓子估计也累了,卸下吉他正要下台。女孩们呼拥上来献礼、拥抱,惹得她们的男朋友不服气,笑着说齐怀生不行了,轮到他们来露一手。他们要轮番唱到天亮。
陈向然摇摇头,算是信了李荧的话。
他刚合上门,门立刻从外面被推开。齐怀生走进来,一见他站这,顿住了。两人原地盯着对方。
外面的吵闹声更甚,有人拿着话筒热场。
“还没睡?”齐怀生一挑眉毛。
已经四点多钟,齐怀生本打算在长椅上将就到天亮,不进屋吵他。然而陈向然一脸疲惫和无辜地站在那,视线上下飘忽,反应了几秒才迟钝地点点头。
齐怀生好像很无奈似的叹口气,说陪他。
陈向然坐在红木椅上,低垂着脑袋,揽过自己的外套盖在身上。他示意齐怀生进屋去睡,说总是给他添麻烦,不想打扰他休息。
齐怀生静默了。他的沉默总是很有力量一般,隐隐透着怒意。但这回没有那么强烈的压迫感,他只是着急而已。
他慢慢松开拳头,最后只是说:“我有事想和你说,陈向然。”他把他从长椅上拉起来,“走,我们挤一挤,躺着说。”
陈向然感到自己已经不能思考,脑袋像包裹了一层塑料袋,累得透不过气来。可偏偏就是醒着,绷着,脑海里的那根弦似乎永远松不下来。所以齐怀生拉他,他便随着他走,进里屋关上门,世界除了月光、黑暗和衣物摩擦的声音,什么都隔绝了、消失了。
他们躺上床。这张床太小,他们躺上去交叠着手脚。齐怀生一条腿蹭在床边,只差一点就垂到床下。
齐怀生问能不能抱着他睡,地方太小了。陈向然迷糊地“嗯”一声,就感觉后背热哄起来,腰上横过一条手臂。齐怀生的下巴轻轻蹭过他头顶的软发。
“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吧?”陈向然说,“那天你也是这么骗我的。”
齐怀生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笑:“你这么记仇啊?”
“是你过分。”陈向然拖着疲累的呼吸,“利用我的信任,把我骗走。”
“别说得我好像诱.拐。”齐怀生揪了一下他胸前的衣服,做出勒脖子的动作,“不然你就完了。”
“但我有问题。”陈向然朝后扭头,感到太阳穴边有他的呼吸,“你真是石川的老大嘛?这片区的混混都听你的?”
“你□□电影看多了吧?”
“我几乎没看过电影,没时间。”陈向然想了一会,“只看过纪录片,但我忘了看过什么。”
“非要说的话,我确实是。”齐怀生暗了暗眼神,“我必须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