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殿内沉香袅袅,一切都好似被蒙上薄纱,显得影影绰绰。
大楚皇帝和西戎质子一站一跪,明明距离很近,生疏感却分外明显
——这对二十三年来第一次见面的舅甥,比寻常的君臣还要陌生。
崇合帝面上虽然淡定,但时亭察觉到他的身形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乌衡的母亲是崇合帝的亲妹妹,永安公主。
时亭并没有见过公主本人,但听老师说,这位公主自小聪颖,见识远胜一般男子,又与陛下自幼相依为命,有着旁人羡慕不来的兄妹情谊,所以本不该出现在和亲之列。
但当年陛下刚登基,帝都朝局不稳,倭国又屡犯东南边境,所以西戎求亲示好时,满朝文武都同意和亲,除了陛下。
因为永安公主是当年唯一待嫁的公主,只要答应和亲,就意味着永安要离开陛下,兄妹从此天各一方。
之后,君臣僵持了足有一月,谁都不松口。
直到永安公主自己着一身嫁衣,到御书房请旨和亲,又以死相逼,陛下方才在三日后降旨和亲。
老师说,永安公主出嫁时,是他第一次看陛下落泪。
但陛下却没有去送行,只让老师和礼部用心操办。
“出身帝王家,什么都身不由己。”
那天,老师看着北境戈壁滩上的茫茫黄沙,说完这段往事,半晌,对他意味深长道,“爱不由己,恨不由己,什么都是你的,什么又都不是你的。”
但再身不由己,也亲手把自己妹妹送去了西戎,那怕永安公主自己愿意,崇合帝也注定愧疚一生。
更何况,永安公主在西戎过得并不好,早在十年前就病故,仅留下三封家书。
时亭知道崇合帝外厉心热,看似铁血无情,其实最重感情,不然也不会让乌衡住在昭国园。
因为昭国园里,不仅有他和老师的回忆,也有永安公主的痕迹。
据说永安公主和亲前,三人的每一次守岁都在昭国园。
时亭不禁看向乌衡。
乌衡会怎么看待那段往事?
是斯人已逝,又无关利弊,然后高高挂起,还是看过母亲受罪,对舅父心存怨怼?
“你身子骨不好,起来坐着吧。”
崇合帝嘴唇翕动好几次,才对乌衡说出第一句话。
乌衡却是将身形俯得更低,说话直打结:“陛下,我不……不敢,大家都跪着。”
说着,又拿出帕子掩口,猛烈地咳嗽起来,好似吓得不轻。
装过头了,二殿下。
时亭在心里评价了句。
崇合帝看着俯拜在自己面前的外甥,无声地叹了口气,让时亭扶自己落座,然后挥手让满殿官员都起身落座。
“谢陛下!”
百官陆续起身,但乌衡还是没起,趴那里一动不动。
但要是仔细观察,会发现他在发抖。
“很怕朕?”
崇合帝蹙眉看着乌衡,眼底闪过伤恸之色。
“不……不敢怕,咳……”
乌衡又猛咳好几声,瞥了眼时亭,道,“是腿麻了,站不起来。”
崇合帝默了默,对时亭挥了下手,时亭会意,过去将乌衡扶起来。
“时将军吃那三颗荔枝了吗?”
乌衡趁时亭凑近间隙,小声问,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煞是明亮。
时亭没答,默默扶乌衡坐下后就回了崇合帝身边,乌衡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迅速恢复成那幅畏缩缩,病恹恹的模样,然后趁崇合帝看过来时,故意冲一脸肃然的时亭露出个小心翼翼的微笑。
像是一只混入人群的小兽,胆子小得不行,不停地张望着唯一让自己心安的存在。
看起来非常可怜。
而乌衡的眉眼,除了那对琥珀色的眸子,又恰好和永安公主神似。
崇合帝看了会儿,想起很多往事,侧头对时亭道:
“乌衡远离故土来此,听说和你最为要好,你过去陪陪他,免得他在这个场合不自在。”
说罢,又吩咐钟则给乌衡备些鸭梨汤和枇杷膏。
时亭领命到乌衡旁边落座,脊背直挺,端正如松,礼部尚书左丘迹见了,只觉格外赏心悦目。
而再观一旁乌衡,朝时亭方向歪着身子,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的脚踝上,没半点坐相!
“时将军,吃葡萄吗?”乌衡挑了把颗又圆又大的递给时亭。
时亭瞥了眼苦肉计得逞的乌衡,淡淡道:“二殿下自己吃便是。”
乌衡点点头,表示自己懂了,将那把葡萄收了回去。
时亭本以为他打算安分些,不料没一会儿,乌衡笑眯眯地将一把剥好皮的葡萄递过来,放在了时亭面前的空盘子里,邀功道:“剥得不太熟练,时将军赏脸尝尝?”
乌衡和时亭的位置靠前,本就十分惹眼,这番举动让周围不少官员抬头看戏,但碍于崇合帝在场,都不敢有其他举动。
崇合帝看着两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下,装没看到。
时亭看着盘中剔透的葡萄,又看了眼偷瞄的看戏官员,身正不怕影子斜,伸手将葡萄一颗颗吃了,对乌衡道:“有劳二殿下了。”
时亭本来想的是,乌衡此举无非是要将自己色胆包天的戏码做足,与其和他掰扯,倒不如顺水推舟,给自己也讨个清净。
不料乌衡似是受到鼓励,像仓鼠一样往时亭盘子里堆东西,有沾糖霜最多的桂花糕,形状最圆溜好看的驴打滚,一人才两只的金丝虾球,等等。
最后,时亭的盘子像是凭空出现了一座小山。
时亭莫名其妙地看了眼乌衡。
乌衡笑问:“时将军不会吃不完这些吧?”
几岁了,还用这种激将法?
但时亭忙了一天,倒也确实饿了,便懒得和乌衡掰扯,有人上赶着伺候,不吃白不吃。
很快,时亭的腮帮子鼓起一个小包。
乌衡含笑看着,觉得沾了烟火气的时将军果然可爱,忍不住想要投喂更多,最好是能将人喂胖些。
现在的身段还是过于清瘦了,一只手臂就能轻松揽住。
等中秋宴正式开始,笙歌曼舞,灯火璀璨,和天上的皎皎圆月相应,俨然良辰美景。
不过,宣王苏元鸣和户部尚书时玉山等老臣迟迟没有出现,百官表面一团欢声笑语,实则谁也没心思欣赏这番良辰美景。
乌衡看着眼前虚与委蛇的众人,见怪不怪,觉得着实没什么看头。
好在时亭也在,就算不同他说话,只静静坐在旁边,也不觉无聊。
酒过三巡时,严桐火急火燎在殿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禀报,但被当值的羽林军拦下。
殿内,百官在歌舞之中半醉半醒,尚未察觉危险的降临。
尤其是在崇合帝让钟则抬进一张几案和一坛杜康酒,提议众官做诗赐酒后,有不少官员争先恐后地涌出,费尽毕生所学,落笔于薄薄一纸之上,只为在崇合帝和丞相年前谋个好印象。
等那坛杜康酒赐得差不多的时候,一名工部官员越众而出,有点踉跄地朝崇合帝与同僚拱手做礼,走到了写诗的几案前。
有人揶揄:“宋郎中,醉成这般,可还能清醒做诗?”
宋郎中豪迈大笑,道:“诗不离酒,酒不离诗,醉了正好!”
说罢,提笔便落,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自带一股潇洒。
“请陛下鉴阅!”
本来钟则要去拿了诗呈给崇合帝,但宋郎中将直接将自己诗词提溜起来,展示给不远处的崇合帝。
“好诗!”
不待崇合帝说话,丁道话已经率先赞不绝口,“竟然能从小小一盏琉璃灯,延伸到皓月,天地,四海,浑然天成,气势恢宏又不显空高,实乃心怀天下,务实之才!”
时亭喝着手里的庐山云雾,也瞄了眼宋郎中的诗。
他虽不精诗词歌赋,但也能看出,这诗今日一骑绝尘,轻松艳压其他人。
但他更知道,这诗并非是宋郎中所作,因为不远处座位上的时志鸿,已经不屑地翻了好几次白眼,疯狂示意他。
“怎么时少卿不做诗?据说时少卿可是当年的状元郎,文采绝世无双。”
乌衡凑过来同时亭说话,见时志鸿对他瞪眼警告,又故意用时亭杯子喝了口茶,挑衅意味十足。
时亭倒是没注意乌衡和时志鸿的小动作,一心放在崇合帝身上。
“确实是好诗,值得三杯杜康酒。”
崇合帝对宋郎中一招手,道,“过来,赏!”
“谢陛下赏!”
宋郎中高呼一声,到崇合帝面前跪下,双手举过头顶接酒。
时亭看着宋郎中宽大袍袖上,手臂处不经意间鼓起的一点,淡定地抬手抚上惊鹤刀。
这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崇合帝将酒杯递给宋郎中的瞬间,宋郎中突然死死抓住崇合帝的手腕,另一只手从袍袖里抽出匕首刺向崇合帝,目眦尽裂,没有半点醉态!
与此同时,旁边靠近主座的两名乐师腾身而起,一人用琴砸向崇合帝,一人冲向最近的时亭,阻止他救驾。
群臣尚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但所有人的目光,要么盯着崇合帝,要么看向时亭。
“救驾!”
随着钟则尖细的嗓子大喊一声,惊鹤刀被主人抛出,斩断了宋郎中拿匕首的正手,鲜血刹那扑溅在明光的龙袍之上,格外刺眼。
场面刹那混乱起来,时亭一脚踹开阻拦自己的乐师,往崇合帝身边赶,却察觉到有名太监正举着果盘从乌衡身后冲上来,直冲他脑袋。
而乌衡正盯着崇合帝这边,一无所知。
不好!
这并不是计划的一环,有人想要浑水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