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衡从一开始,就知道身后的太监有问题,但他更想知道,那个坐在九龙宝座上的人,最后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他在赌,他想看看母亲致死都让他和兄长不要记恨的舅父,到底凭什么。
但他的内心毫无波澜。
就像他说的那样,一个从小没有见过面的亲人,就算拥有血缘关系,也不过是牵强地将两个陌生人凑一起,无论爱恨,都显得浅显和苍白。
直到乌衡亲眼看着时亭在混乱中选择跑向崇合帝,放弃了自己,眼神不由黯了黯。
那怕他知道,在崇合帝与西戎质子之间,时亭不可能选他,但积攒在内心深处的不甘和贪欲,还是一下子呼啸而出。
所以当太监举果盘砸向他头部时,他首先想的是,如果自己死在这里,如果时亭之后发现自己就是阿柳,他是先恨自己的欺骗,还是先伤心?
电光石火间,乌衡突然无声地笑了下,在衣袖中捏住金钱镖。
如果最后一刻无人出手,他将一击毙命身后太监。
这种绝境逢生的事,他早已习惯。
至于得不到的东西……
乌衡隔着慌乱的人群,死死盯着那道青色身影,危险地眯了下眸子。
但在果盘砸中乌衡头部的前一刻,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接射穿太监脖颈,当即血溅三尺,引得惊呼一片。
太监失去行动力,作为凶器的果盘瞬间脱手。
乌衡看向主座,崇合帝不知何时手握弓箭,正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这个外甥。
按理说,崇合帝还可以等等再出手,借机试探乌衡。
但崇合帝没这么做。
乌衡知道自己赌赢了,但他对此并无太大喜悦,而是立马惊呼一声,抱头跌落在座位上,装作一副吓坏的模样,猛烈地咳嗽起来,同时用余光去看时亭。
时亭刚将宋郎中和两名乐师制服,一头墨发披散着,将眉眼遮得若隐若现,审视着在场所有人,美丽而锋芒毕现。
唯独没有看向乌衡。
不过乌衡还是忍不住勾了下嘴角
——方才射向行刺太监的,除了崇合帝的那一箭,还有时亭情急下拔出的发间玉簪。
只不过,那玉簪快如残影,又整个刺入太监脖颈,让人很难注意到。
“陛下!陛下龙体可安否?”
等刺客伏诛,满殿官员似乎终于回过神,开始一窝蜂地涌向崇合帝,哭天喊地地问候。
崇合帝放下手中弓箭,慢慢走回主座坐下,在一片嘈杂中闭目养神。
时亭注意到,刚才崇合帝拉弓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
时亭清楚地记得,上一次崇合帝拉弓,还是在老师下葬那天,连射九十九支鸣镝送行。
“诸位大人请回自己位置。”
时亭清冽的声音响起,硬是让殿内安静下来。
众官员面面相觑,各怀鬼胎,纷纷朝大殿门口看去,发现殿门不知何时已经被羽林军关上。
春和殿俨然成了一座牢笼。
一直沉默的丁道华看了眼乐师的尸首,又注意到时志鸿不见了,心里已经猜到前因后果,冷冷瞥了眼不远处的丁丞义,大失所望。
丁丞义本就是擅自主张布置了今天的刺杀,眼看刺杀失败,崇合帝和乌衡都没死,恼怒的同时开始后怕,后背很快冷汗涔涔。
旁边蒋纯想要同丁丞义说什么,但均被无视,只能看向丁道华,用眼神请示,然后看到丁道华抬了两下衣袖。
乌衡对殿内各家的小动作并不感兴趣,但对时亭可怜地眨了好几次眼睛,就差把“我害怕,陪我”写脸上。
时亭侧过身,装没看到,睁着眼陪崇合帝装聋作瞎。
乌衡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头,抬脚往时亭走,半路被大总管钟则拦住。
钟则拦他也无可厚非,毕竟眼下刚发生刺杀,百官又静若处子,不曾动作,唯独他突然动作,难免引起警惕。
“让他过来。”
崇合帝并未睁眼。
“谢陛下。”
乌衡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中快步走过去,站到时亭身边,又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伸手扯了扯时亭的衣袖,低声说了句悄悄话,亲昵非常。
众人:……
都这种时候了,还不忘纠缠时将军,倒也是种本事。
时亭听完乌衡的悄悄话,直言:“刚才无论是谁现在殿下那个位置,我都会救,何况殿下之前在白羽箭下帮过我。”
言外之意,不要靠这个套近乎。
还有,我们两清了。
“但偏偏站在那里的是我,救我又是时将军,不是吗?”
乌衡仗着时亭不会当众发作,低头俯到时亭耳畔,笑道,“这种缘分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用你们大楚的话说,妥妥的金玉良缘。”
时将军懒得纠正乌衡的胡言乱语,往旁边移步,并举起惊鹤刀阻止他靠近。
乌衡也不在意,撩了衣袍在旁边坐下,一动不动看着时亭,大有一种“有本事就将我眼睛挖了”的架势。
时将军当然对挖眼睛没兴趣,侧过头眼不见为净。
另一边,皇城门口灯火通明,照亮长道上的三十余名灾民,以及被围住的一辆马车。
灾民皆是面黄肌瘦,衣裳破烂,和周围繁华富丽的帝都,和眼前的宝马雕车,都显得格格不入。
但他们眼中浓烈的仇恨,却好似滚滚而来的湍流,汇在一起成了滔天巨浪,令人望而生畏,心底发怵。
“请宣王殿下给黄州百姓一个交代!”
站在灾民身前的,是一名浓眉阔脸的年轻人,身上衣袍比灾民还要破,乍一看和街头乞丐并无分别。
但他双手高捧万民书,举止从容,言辞铿锵,一双眼睛明亮而锐利,俨然一派读书人的风骨。
“十年前,朝廷便令黄州知州段牧在两年内于箐江修筑五座河堤,但时至今日才修筑两座,致使去年和今年洪灾发生时,黄州九个县,共计两万百姓遭灾,死伤无数。”
“不仅如此,段牧在洪灾发生后,为掩盖河堤工程怠慢的事实,污蔑三花县百姓造反炸堤,并通过严刑拷打结案,将三千无辜百姓斩杀,替自己顶了罪。”
“这还远远没有结束,段牧之后为霸占赈灾款,要么以瘟疫为由屠杀流民,栽赃山匪,要么抓丁开矿,将人活活累死,致使九县百姓不得宁日。其中,尤以三花县最为惨烈,十室九空,留下的都是些老人小儿,他们只能挨饿,只能等死!”
“而替段牧多年做保的,正是宣王殿下你!”
说到最后,年轻人的声音已经哽咽,周围的灾民更是群情激愤,不由自主地逼近马车,恨不能将马车里的人挫骨扬灰。
“这些灾民能到这里,摆明了是陛下的主意。”
宫墙上,户部尚书时玉山看着下面情形,心情有些复杂。
“钟总管提前让我们这几个老东西等在这,不也是陛下的意思?”
何晰用青鸾卫的金腰牌砸开核桃,将里面桃仁取出递给时玉山,时玉山没要,他又递给旁边一直沉默的吏部尚书,方以德。
“多谢何兄,正好饿得胃烧。”
方以德接过桃仁送进嘴里,津津有味嚼着,接着保持沉默。
何晰看了眼纠结不已的时玉山,又看了眼屁也不表示一个的方以德,直言:“我说两位,宣王殿下可还在下面被围着,你们到底什么打算,青鸾卫也好配合你们。”
时玉山长叹一气,道:“陛下让我们看到这一幕,不就是要我们一个态度吗?要么用黄州的事拉下宣王,要么保他直到登基。”
何晰直言:“要我看,时兄已经选择后者,但心里怕是不乐意得很。”
“不乐意又能怎样?”时玉山苦笑一声,“宣王再行事欠妥,也比剩下的那些个皇室血脉强。”
“黄州的事,可不是简单的欠妥。”沉默多时的方以德给出了自己态度,“要是时将军愿意,方家倒也不必给一个德不配位的人铺路。”
此话一出,三人皆是心知肚明,不由望向春和殿的方向,倍感唏嘘。
有人蝇营狗苟,不择手段,沦为权柄的附庸。
有人坚守初心,视权力为浮云,尘世罕见。
与此同时,城南阑珊坊。
丁家旧祠堂被北辰和严桐带人重重包围。
金吾卫大将军徐世隆负手站在荒废的祠堂前,一身赤红重工的朝服格外夺目
——这样隆重的便服一般只在祭天时穿戴,最能代表身份和地位。
他抬头看着策马赶来的时志鸿,突然笑了下。
“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叫你来吗?”
徐世隆上前几步,想要靠近时志鸿,但被严桐拦住。
时志鸿示意严桐无妨,翻身下马,走到徐世隆面前。
“你文举夺魁的那年,仅仅二月之隔,我也武举夺魁,成了盛传一时的佳话,我们也有幸成了朋友,并打算做一辈子的朋友。”
徐世隆说着倏然而止,就像曾经陡然急转的命运,“直到我妹妹对你一见钟情,你却因我们徐家是寒门,连纳她做妾都不肯,让我一下子看清你们这些世家的真正嘴脸。”
虽然解释过很多次,但时志鸿还是再一次明确道:“我不娶你的妹妹,是因为我的心在浅儿那里,和你们徐家如何没关系。”
“寿宣郡主?哈哈哈,你想娶她不就是因为她高贵的皇室身份吗?”
徐世隆一阵讥笑,“但我还得感谢你的势利,不然我怎么会清醒,怎么会发誓出人头地,坐到今天这个位置?是丁家的人又怎样,就算做狗又怎样?起码我替他们卖命,他们愿意给我高官厚禄,不是吗?”
时志鸿回想那年武举高中的明媚少年,只觉眼前的人陌生到了极致,皱眉道:“你已经无可救药了。”
“随便你怎么想我,随便你怎么伪装自己!”
徐世隆突然大笑两声,面目有些狰狞,“你们打算用我拉丁家下水对不对?但很可惜,你时志鸿再会审案,也审不了一个死人,不是吗?”
话音方落,众人察觉不对,北辰迅速卸掉徐世隆下颌,防止他吞药自尽。
“晚了!”
徐世隆好似感觉不到下颌的疼痛,含糊不清地癫笑起来,同时七窍同时流出紫黑的血,倏地倒下去,挣扎抽搐不止。
那身过于隆重的朝服,此刻竟像是一层枷锁。
没一会儿,徐世隆便没了动静。
严桐蹲下查看鼻息和颈脉,道:“死了,毒药应该早就服下了。”
北辰疑惑:“他的妹妹如今还在大理寺地牢,他这么急去死干什么?”
时志鸿唏嘘的同时心思百转,猛地反应过来,道:“糟了,大理寺地牢关着的,根本不是徐世隆的妹妹!”
很有可能是蓝姻在假扮!
但时志鸿确定,当初他亲自去徐府带走的是真正的徐小姐,那么只能是关进大理寺后被替换了,而且仅靠蓝姻无法实现。
到底是谁在帮忙?怎么做到的?
真正的徐小姐在哪里?会是在丁党手中吗?
时志鸿一时间只觉纷乱如麻,总觉得在帝都的乱局中,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正牵引着众人。
苍生为棋,纵横捭阖。
阑珊坊西北角落,阿蒙勒借着夜幕匿身在此,等亲眼看到徐世隆毙命后,便悄然离开,隐入更深的夜色与血腥。
一更的帮子在四衢八街响起的时候,灯火通明的春和殿迎来一名浴血而来的江南客。
不管什么原因,总之让大家等得有点久了,狠狠鞠躬,然后抱住大家猛猛狂亲!!!我会尽量多更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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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不系之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