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值中秋佳节,又逢宣王苏元鸣南巡归来,崇合帝在春和殿宴请群臣。
时亭与时志鸿进殿时,朝臣已经到的差不多了,一见两人出现,不少官员围将过来
——不过主要是和一向健谈的时少卿搭话,对于时大将军,往往是话还没搭上,先被那股子清冷的肃杀气镇住,半天抖不出个字来。
时亭并不觉得被冷落,反而乐得清闲,双臂交抱站在一旁发呆,只需偶尔和打招呼的官员点个头就行。
不过没多久,那抹玉冠白衣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殿门口,手里已经拢了个暖手炉,和殿内一众锦衣华袍格格不入,倒是和时亭的一身素雅青衣相衬。
“时将军!”
乌衡前脚刚进春和殿,便一眼看到了时亭,笑着走过来。
旁边官员打趣:“二殿下和时将军果真如同传言那般交情深厚,真让旁人羡慕不已。”
“那这位大人就羡慕着吧。”
不待时亭答话,乌衡已经率先抢话,并与时亭并肩站好,冲问话的官员显摆道,“毕竟时将军既是我的救命恩人,又是一见……”
时亭警告地瞥了眼乌衡,怕他又开始胡言乱语。
乌衡勾了下唇角,续道:“又是一见如故的人,怎么会不交情深厚呢?”
这时,丁道华带着丁丞义和蒋纯到了,闻言边同众人做礼,边笑道:
“如此甚好,说明二殿下在我大楚过得不错,也好让西戎王安心。”
“这位是?”
乌衡看向丁道华,脸上露出迷茫。
虽说今日的中秋宴随意,众官员皆未着朝服,但丁道华腰间一直挂着丞相玉令,不该认不出身份。
不过嘛,这事发生在西戎二王子身上,大家便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了,毕竟整个帝都谁不知道,这位二王子是个不学无术的废物?
丁道华自然也不会和一个纨绔计较,笑着回道:“在下是大楚丞相,丁道华。”
“原来是丞相大人,失敬失敬。”
乌衡无辜地笑了笑,道,“一直以来,我对你们大楚丞相的印象,还是曲斯远曲丞相呢。”
此言方落,众人一愣,齐齐看向丁道华。
同为大楚丞相,曲斯远当年与崇合帝开创了一代盛世,名扬四海,威震八方,至今还有西域诸国设祠祭奠。
丁道华继他拜相后,自然免不了被天下人比较一番,而天下人的眼光又向来毒辣而雪亮,连乡野三岁小儿都知道如今的丞相比之前丞相,一个地,一个天,完全霄壤之别。
曲斯远是丁道华永远跨越不了的一座高山。
当然,事实虽是事实,当事人显然难以接受,所以朝中文武百官断然不敢在丁道华面前提及曲斯远,尤其把他们放在一起比较。
但此刻,乌衡三言两语间就将丁道华放在了云端之上,而丁道华却似一粒沙土,根本不值一提。
就算是无心之言,冒犯之意也明晃晃地打了丁道华的脸面。
丁丞义已经十分不悦,黑脸盯着乌衡,正要阴阳几句,被旁边蒋纯眼疾手快地伸手拦下,他正要对蒋纯发作,又被丁道华示意一眼,只能憋着火退开。
丁道华含笑看着乌衡,道:“曲丞相名望远布,二殿下知道他很正常。”
听起来怪谦逊的
——如果不是乌衡察觉到丁道华脖颈绷紧,隐隐带了杀气。
时志鸿靠近时亭,低声问:“他这不是公然挑衅丁道华吗?太莽撞了。”
与旁人不同,他可是被表哥告知过乌衡真面目的人,所以他不明白,好端端的,乌衡为什么要得罪当朝权臣?
“他要的就是莽撞。”
时亭看着丁家父子往坐席走去,又看向一脸无辜的乌衡,淡淡笑了下,低声回道,“做戏就要做全套,不痛不痒的装傻充愣总会引起怀疑,但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最能让人信服。”
似乎是感受到了时亭的目光,乌衡侧头看向时亭,朝他露出一个灿然的微笑,然后不知想起什么,从袍袖里拿出三颗递给时亭:
“从舞阳侯府顺的,时将军尝尝?”
时志鸿闻言不禁问:“二殿下不是说,上次去聚仙茶楼遇刺,正是舞阳侯引你去的,怎么还敢去舞阳侯府?”
后面看戏的舞阳侯江奉一听自己被牵扯,当即站了出来:“时少卿,我可早就证明自己清白了,明明是有人冒充我好吗?”
时志鸿皱眉,铁面无私地指出:“侯爷什么时候证明清白了?大理寺只说待定。”
乌衡却出声维护:“江兄说他不知情,那就是不知情,毕竟江兄可是把‘邪神’都让给我的人。”
时志鸿疑惑:“什么‘邪神’?”
有官员忍不住噗嗤笑出来,提醒道:“少卿大人,‘邪神’是之前东市价值三百两银子的一只蛐蛐,侯爷出手大方,直接五百两买走了,后面每逢斗蛐蛐,侯爷从来没败过,因此也对‘邪神’喜爱得紧,连看都不舍得让旁人多看一眼呢。”
旁边官员也笑:“谁知转头就送给了二殿下,可见交情深厚。”
江奉大笑两声,道:“那是!我和二殿下志趣相投,相见恨晚,比亲兄弟还亲,一只蛐蛐算什么?”
五百两一只的蛐蛐?
时志鸿想了想,发现自己两年俸禄还买不了一只破虫子,嫌恶地看了眼江奉,退到时亭身后,选择眼不见为净。
其实不止时志鸿嫌恶,在场的官员就没几人瞧得上江奉
——不过是个承萌祖上爵位的纨绔,除了吃喝玩乐斗蛐蛐,正事一概不通。
如今多了个如出一辙的乌衡,倒也的确臭味相投。
乌衡对于众人鄙夷的目光视而不见,只是固执地伸着手,非要把荔枝给时亭,琥珀色的眼睛明亮清澈:
“时将军难道不喜欢荔枝?”
“时将军就接了吧。”
江奉为了兄弟,在时亭面前大胆了一次,“岭南的荔枝就剩一盘了,昨日去府上做客的人都只分了三颗,二殿下的可全在这儿了。”
在场的官员当即竖起耳朵,毕竟多少都听说过乌衡对时亭的纠缠,都有点幸灾乐祸看好戏的心态。
时亭看了眼乌衡,知道这人今天已经把自己也扯进他做戏的一环了,懒得说什么,抬手接过。
荔枝上还残留着乌衡的体温,都有点烫了,应该是靠近暖手炉的缘故。
时亭收好,道:“家里侄子爱吃,替他谢过二殿下了。”
明明接受了示好,但时亭神色淡淡,依旧给人冷若冰霜,难以接近的感觉。
众人不禁想,这位在北境大杀四方的血菩萨,大概已经没了人的七情六欲,只剩下铁石心肠了。
乌衡倒不怎么在意,毕竟他是阿柳,阿柳见过旁人不曾见过的时亭
——温柔到骨子里,且只对他一人。
每每想到这一点,乌衡都觉得自己的占有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这时,殿内刻漏进入下一时辰的计时,宫人上前恭报:“申时尽,酉时启。”
众人这才发现,早就过了开宴的时辰。
“表哥,陛下迟到了,我爹他们几个老臣,还有铭初也没到,都干嘛去了?”
时志鸿眺望着殿门口,趁江奉拽乌衡到旁边说话,终于忍不住问时亭。
时亭笑了下,反问:“你才发现吗?”
这时,端坐远处的丁道华正好抬头,朝时亭露出一点笑意,却是似笑非笑。
时亭对丁道华遥遥回了一个微笑,道:“铭初回京,怎么可能一帆风顺?”
一阵长风入殿,吹得四面铜铃作响,乍地响作一片,直敲人心。
四座官员皆朝殿门口看去,那里明明空无一物,却莫名让人不安。
“时将军,今天缺席中秋之宴的人,似乎不少呢。”
乌衡不知何时回来了,满眼笑意看着时亭,同时那双琥珀色眼睛依旧盛满着无辜,像是一张摘不下来的面具。
面具。
时亭想到了他的阿柳。
不过显然,阿柳的面具只在脸上,这人的面具却是已经和他融为一体,真假难辨。
“是吗,那二殿下可知其中缘由?”
时亭抬眼与乌衡对视,一缕鬓发被风吹得有点乱,却意外让那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多了几分亲和。
乌衡顿时有种想要将时亭发髻的簪子拔下,让那头墨发彻底随风凌乱的冲动。
就像是目睹一朵禁忌之花的绽放。
“陛下到!”
这时,大总管钟则的声音响起,满殿官员迅速安静下来,俯身行礼。
乌衡喉间滚动了下,目光错开时亭,捻了下袍袖中的金钱镖,就像是在虔诚地捻一颗静心的佛珠。
“臣等参见陛下!”
千呼之中,崇合帝踏入春和殿,长风将那身明黄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在此起彼伏的清脆铜铃声中,显得有点孤寂。
时亭抬头望过去,因崇合帝是逆光而来,并看不清他的神情。
但时亭清晰地察觉到,崇合帝的步伐很慢,很虚浮。
曾经的铁血帝王,终究也有年老的一天,这是肉/体凡胎无法避免的死局。
当然,年老的巨龙余威尚存,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念昙。”
崇合帝推开钟则的搀扶,朝时亭伸手,唤了一声。
回忆中的年轻帝王和眼前的暮年帝王重合,时亭起身朝崇合帝走过去,伸手扶住,然后同他一起往殿内主座走。
每走一步,两侧的官员便身形压低一份,好似空中飞扬的尘埃,重到令人无法喘息。
突然,崇合帝停了下来,看向右侧俯身跪拜的人。
是乌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