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时亭照例对羽林军进行训练,安排宫中防务后,就换了常服出宫,到了**山庄的一处暗桩。
这处暗桩表面是城西的一家小布庄,掌柜就是**山庄的接头人,因留了个八字胡,又身形胖实,人称胖二胡。
时亭并非第一次见胖二胡,上次帮忙证实玄衣人身份的就是他。
“哎呀,时将军大驾光临,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啊。”
胖二胡是**山庄庄主顾寅在京的心腹,办事稳当放心,早在鱼龙混杂的帝都练就出了八面玲珑的本事,见谁都是这幅笑面。
时亭微笑回礼,道:“今日打搅掌柜,乃是为了一件私事,和那名玄衣人有关。”
“他啊。”
胖二胡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道,“不瞒时将军,从他来帝都帮您忙,我就觉得您迟早有一天要到我这打听他,但我除了知道他隶属‘无双’之列,了解得也不多。”
无双,乃是入了**山庄上等客卿的江湖高手统称。
山庄用雄厚的财力和谍报网为其提供庇护,他们则听凭山庄调遣,为山庄做事。
按理说,凡是上了“无双”之列的高手,都应该知根知底,避免节外生枝,但凡事都有例外。
比如,要入“无双”的人身份特殊,不便暴露,由可靠的人出面担保推荐。
时亭心思百转,回想了一番李宅里的那套枪法,道:“如果我没猜错,推荐玄衣人进“无双”的,是曾经的镇远军老将,慕容辞慕容老将军吧。”
“时将军猜的不错,他正是慕容老将军推荐的,而且他本人应该就是慕容老将军的关门弟子,至于其他,包括姓名,我等也并不知晓,不过,”
胖二胡说着想起什么,忙从后面柜子里取出一个匣子给时亭,道,“在时将军来之前,他也料定您会再来这里,所以特意给您留了这个东西,说是等您打开瞧上一眼,或许就知道他是谁了。”
“如此,多谢。”
时亭拿了匣子回到青鸾卫衙门,打开发现是一张卷起来的纸条。
等打开一看,上面画着一张小画。
小画十分丑陋,由歪歪扭扭的数根红色线条凑在一块,看起来像是给鸡鸭爪沾了墨,然后胡乱瞎踩出来的。
可见下笔人的画技何其“惊天地,泣鬼神”,用来辟邪应该刚刚好。
但时亭看到小画时,却是瞳孔紧缩,激动地手指发颤。
“说是等您打开瞧上一眼,或许就知道他是谁了。”
胖二胡的笑语犹在耳侧,时亭已然生出一种啼笑皆非之感。
葛老头的墓前,玄衣人说他是故人,时亭没能猜出是谁,那是因为他把目光放在镇远军里,而非扁舟镇。
因为他潜意识里早已认定,扁舟镇所有人都死在那场浩劫之中,没有人存活下来。
直到今天,他看到了这张小画。
只有他知道,那些歪歪扭扭的红线画得乃是扁舟镇附近的红柳。
红柳耐干,能够在戈壁滩这类恶劣环境生长,又有祛风透疹等药用价值,对于世代生活在戈壁滩的扁舟镇百姓来说,它象征着坚韧不屈的生命力,甚至被当作他们的信仰。
而他遇见的那个少年,正是以红柳命名,大家都叫他阿柳。
阿柳并不是扁舟镇的人,而是被人牙子带到北境互市,打算偷偷卖给北狄人做奴隶。
时亭当时奉二伯父之命,专门捣毁这窝人牙子,救出数百被拐骗至此的女子和孩子,并帮助他们回家。
阿柳就是其中一员。
只不过,阿柳本来就是个孤儿,他本来就没有家,自然无家可回。
时亭最初想把他送到关内城镇的人家收养,但阿柳面容被毁,相貌丑陋吓人,满脸缠着黑布,又是个哑巴,没法沟通,没人愿意收养。
后来好不容易有个普瓦城的大爷愿意收养,但时亭很快发现,对方不过是想让阿柳做一头干活的驴。
阿柳就暂时被留在了时亭身边。
当时北狄屡屡犯境,双方日常剑拔弩张,时亭作为镇远军守将,一直待在两不管的地带
——也就是扁舟镇,所以阿柳也在那里。
但时亭实在是太忙了,每日不是被北狄人追着打,就是他追着北狄人砍,要不是北辰来告诉他,他带回来的少年快饿死了,他差点忘记自己把这么个小东西放在扁舟镇了。
但是怎么要饿死了呢?难不成他时亭的部下竟然虐待一个孩子,不给人家饭吃?
当年时亭也才十五岁,但这个年纪的他已经破例封将,正是脾气风火的时候,侥是他自小较同龄人沉稳,也不由火冒三丈,不等时亭话完,就旋风式地快马回镇内。
结果一踏进小院,就看到阿柳背对自己蹲在院角,瘦得跟麻杆似的,背上的骨头高高耸起,好似就要戳破那层薄薄的皮肉,时亭心下一颤,当即气得将照看的几个属下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直到气喘吁吁的北辰终于赶回来,说完后面的话,时亭才知道,少年不缺吃穿,大家都挺心疼他的。
但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时亭幼年失怙,遭遇过不少白眼和嫌弃,幸而有二伯父才没成野孩子。
所以见到眼前少年这个模样,他顿时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何况人是他带来的,他自认有责任帮他一把。
但是……
时小将军刚想跟人套近乎,就发现自己连人家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好尴尬呢。
而少年终于意识到时亭回来,转身看向他。
时亭这才发现,少年的眼神空洞得像是什么也没有。
明明年纪这么小,明明还有气儿。
但时亭当时觉得,眼前这个小东西对一切都心如死灰,真的就要死了。
现在的时亭其实已经不记得阿柳是什么时候向自己敞开心扉的了,他只记得,在之后的三年多时间里,他非常有耐心的当起大哥哥的角色,走哪里都把阿柳带上。
阿柳没有名字,他就用红柳为他取名,希望他能像红柳一样坚韧地活下去。
阿柳不愿意吃饭,他就亲自一口口喂;阿柳没衣服穿了,他就去关内找最好的裁缝给他做各种衣裳。
阿柳常做噩梦,他就抱着他一起睡,还学镇子上的爷爷奶奶给他讲故事,不过他大概天生杀气太重,讲故事总是吓到阿柳,阿柳一个就劲儿往他怀里钻,他则趁机耍坏,挠阿柳的痒痒。
总之,在他照顾下,阿柳不再觉得自己是没人要的小怪物,人长高了不少,也结实了不少,还学会了看书习武
——这些都是时亭努力的成果,时亭觉得自己把阿柳养得很好,连二伯父都说他很有哥哥的样子。
在阿柳十六岁生辰那天,时亭从少年将军升为镇远军主帅。
阿柳于是开心地写字告诉他,自己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时亭看着已经和自己差不多高的人,还是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那就许一个和你自己有关的愿望,比如明年你也到镇远军来,给我做一名小将如何?”
其实阿柳文武具备,但是因为哑巴和毁容的原因,一直在做些杂役的活儿。
时亭知道他还有心结,也只是抱着试试看地心态,毕竟他想帮阿柳跨过心里那一关,不想他将才华浪费在碌碌岁月之中。
意外地是,阿柳答应他了。
时亭替他高兴,约定等自己从西宁关回来,就亲自带他正式进入镇远军。
为此,时亭还专门偷偷请人做了一身铠甲,准备给阿柳一个惊喜。
那一年的时亭,实在过于意气风发,光芒万丈,俨然是独得上天垂爱的天之骄子。
也是这一年,或许是命运觉得阴影圆缺才是人生常态,所以决定将志得意满的时亭踩进泥里。
在时亭离开扁舟镇的第二个月,酝酿已久的阴谋如雷雨突至,改写了北境所有人的命运。
随后,镇远军兵变,北狄趁虚而入,扁舟镇沦为死城,死守定沽关。
一切都在向偏轨的方向滑去,直到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时亭站在扁舟镇,站在定沽关,只要一回想,就喘不上气,痛彻百骨。
他知道他又失去了很多,待他如子的二伯父,情同手足的阿柳,总给他送鸡蛋的大娘,帮他精心养护惊鹤刀的刀匠,曾经并肩作战的将士兄弟……
他好像一直都在失去,而命运也一直在强迫他习惯失去
——直到眼下这一刻,红柳小画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
时亭第一次知道,原来他的生命里,也存在失而复得的惊喜。
时亭眼睛有些湿润,他仰头将泪意强行逼下去。
半晌,时亭才稍微缓和心情,小心翼翼地将小画叠好放进袖袋。
他突然想起,以前阿柳每次画这种小画,都是为了搏自己的夸奖。
而自己每次都会睁眼瞎地大夸特夸,还将小画贴在扁舟镇的那个小院里,两人都很高兴。
只有每次进来禀报军务的将士,看得一脸牙酸:
画得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他们五大三粗的一堆人都知道难看死了!
但他们的顶头上司都夸赞不已,他们哪里敢多嘴?何况大家都对阿柳的事多少知道些,时间一久,虽然照样夸不出口,但也习惯了装瞎。
时亭还记得,每次阿柳给自己小画,自己除了夸赞,还会给他买豌豆黄。
时亭想,下一次见面,就带上一包豌豆黄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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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北境旧梦(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