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帝都的暑气蒸得人眼睛都快睁不开,各大衙门都开始用冰盆消暑。
与其同时,在姚双贵这条线扯出北狄诸多暗桩后,崇合帝借机又斩杀了一批与之有关的官员,其中丁党和其他四大世家皆有人在,谁的面子都没给。
中旬,西面的青鸾卫暗探传书时亭:
他们在西大营安插的细作被一夜清洗,损失了几乎三分之一,其中包括之前能直接混进西大营武器库的州府官员。
“如果我没猜错,我们在西面的人出现了叛徒。”
时志鸿坐在大理寺门口,边吃西瓜,边用木棍在面前沙地上画线索图,“表哥你看,这些人分散很开,身份官职各有高低,甚至很多人彼此都不知晓,又潜伏多年,但他们都在同一天被杀害,只可能是有人突然反水,将他们一下子全供出来。”
时亭点头,道:“而且此人在我方无论是位置,还是身份,都不一般。”
时志鸿用木棍狠狠戳了下沙坑,溅起一串沙子:“要我知道是谁,我必然拿菜刀劈他!”
时亭抬头望向万里无云的天,将一封密函递给时志鸿,道:“已经查出来了。”
时志鸿接过看罢,当即脸色大变:“不,不可能啊,赵大人不能帮丁党和北狄干这事吧?”
时志鸿口中的赵大人,正是如今的兵部侍郎赵普,隶属宣王党,是有接近西面暗探总消息的机会和能力的。
但同时,他是葛韵生前挚友,又为朝廷兢兢业业了大半辈子,无论是陛下,还是苏元鸣,对他印象都很好。
时志鸿想了半晌,道:“莫非,他还忘记赵家当年的谋逆冤案?”
元景年间,冯太后专权,冯氏一党猖獗,上无天子,下无黎民。
赵家作为历代御史台的中流砥柱,当即上奏弹劾,力将冯党罪行昭告天下,也因此得罪了冯太后,招致了诛灭九族的谋逆冤案。
而彼时的元景帝,为了保住自己的皇位视而不见,仍由冯太后荼害忠良。
全族上下,只有赵普一人活了下来。
崇合帝登基后,力排众议重审此案,才将清白还给赵家,并让赵普有了科举做官的资格,赵普也不负所望展示了自己的才华,得到崇合帝的欣赏。
再后来,赵普站队了宣王党,成为苏元鸣颇为看重的门客。
时亭捻捻手指,问:“你还记得陛下曾经要将一位宗亲女子赐婚给赵大人吗?”
时志鸿回忆一番,道:“记得,不就是舞阳侯的姑姑吗?美若天仙,又是才女,但赵大人抗旨不遵,差点辞了官,也就是陛下仁慈,此事没追究,不了了之。”
“可惜的是,没多久女方因此忧郁而死,舞阳侯也是因此记恨上赵大人,闲来没事就使绊子,不然赵大人为何迟迟升不上兵部尚书?”
时亭却是摇头,道:“此事没那么简单,陛下其实是在试探赵大人。”
赵普并无红颜知己,遇到舞阳侯那样好的宗亲大家,又是风华绝代的佳人,抗旨不遵就只能有一个理由
——赵普介意的是女方宗亲的身份,换句话说,他仍然介意当年的谋逆冤案。
这种介意当然无可厚非,但如果赵普跨不过去那道坎,崇合帝必然无法放心重用,赵普再才华出众,也只能止步于此。
“我还真没想到这层。”时志鸿感慨,“帝王心术,深不可测,那个位置真是高处不胜寒。”
时亭问:“那么你呢?听到这里,又有密函上的种种证据,你觉得西大营的暗探会是赵大人暴露的吗?”
始终皱眉思索了会儿,直言:“很难不信。”
“丁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时亭抿唇笑了下,眼底却没有笑意,“当所有矛头指向赵普,无论哪一方都会觉得他的反水理所当然,甚至他本人,也会觉得无从辩解。”
时志鸿皱眉:“这不是要将赵大人逼到孤立无援的困境吗?但丁党为什么这么做,找个背锅的,顺便还能折损铭初的力量?”
“等等!”
时志鸿看着时亭,突然恍然大悟,“我差点忘了,葛大人生前和赵大人可是挚友,所以丁党真正的目的在要从赵大人手里拿什么东西!”
至于是何物,当然只能是葛韵留下的西大营罪证。
与此同时,昭国园内阿蒙勒也发出了同样的惊叹:
“丁家绕那么大一圈,原来是因为赵普手里有西大营的罪证?!”
“但葛韵遇刺这么久,他竟然真就藏到了现在?哪方也没给?”
乌衡被阿蒙勒的一惊一乍吵得耳朵疼,示意小声点,阿蒙勒赶紧闭嘴。
“他留在手里太正常了。”
乌衡伸手逗弄正在吃谷粒的仓庚鸟,“这位赵大人,其实一生都活得很纠结。”
阿蒙勒疑惑:“纠结?是因为当年的谋逆冤案?”
乌衡点头。
“一方面,他自幼深受大楚的儒学熏陶,有一颗为国为民的赤心,为官多年,从无贪墨徇私之举,多行惠民利民之事。”
“另一方面,赵家世代忠君爱国,仅因得罪了冯太后被污谋逆,而当年元景帝为了皇位放弃赵家,致使赵家九族尽诛,只留了赵普一个活口。虽然崇合帝登基后平反,但册子上的一个冰冷的死亡数字,是他死去的全部家人,大楚没法还给他。”
阿蒙勒闻言长叹一气,唏嘘道:“所以,当葛韵机缘巧合下将西大营证据留给他后,他回避一生的问题再次被摆到面前。”
是交给朝廷,搬倒西大营,搬倒丁党,不让无辜百姓卷入乱局的水火之中。
还是交给丁党,或者销毁,让丁党有机会反噬,甚至有机会颠覆苏姓皇室的统治,为自己的族人进行一次真正的复仇。
阿蒙勒直言:“我如果在他那个位置,没法做得比他更好。”
乌衡闻言突然抬头,琥珀色的眼睛直视阿蒙勒,犹如盯住猎物的鹰隼。
阿蒙勒当即一怔,俯身跪下:“末将对二殿下绝对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我还没说什么呢,阿蒙将军。”
乌衡语气轻飘飘的,但阿蒙勒已然是满头冷汗。
上一次被乌衡这样注视的人,还是同为西戎三大悍将之一的拓跋影。
三年前,大王子发动宫变,从西戎王手中夺权,拓跋影作为西戎王的心腹,全力阻杀大王子。
虽然最后大王子宫变成功,让西戎王成为了王座上的傀儡,但也被拓跋影重伤,双腿尽废,此生无法再行走。
乌衡暗中指挥阿蒙勒,将王庭外的麻烦解决后,回去时正好碰到大王子和拓跋影谈条件。
大王子的意思是,拓跋影当时各为其主,现在如果投奔他,往事一笔勾销,希望乌衡不要为难拓跋氏。
乌衡看了眼自己兄长的腿,什么也没说。
但在拓跋影和大王子谈判成功,退身离开时,乌衡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突然盯住他。
半月后,拓跋影突然背信弃义,趁大王子不备又杀进宫,然后就遇到了早就埋伏在内的乌衡。
是夜,乌衡亲手斩杀拓跋影,血洗拓跋府,放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当乌衡手执银枪站在火海前,回身冲他微笑的那一刻,阿蒙勒只觉自己恍若见到了地狱阎罗,浑身染着杀戮气息。
如今,阿蒙勒再次面对那样的眼神,无疑是惶恐到了极点,内心万分纠结。
乌衡并不急,继续逗弄仓庚鸟,陡然加大手劲,直接将小东西从谷粒堆旁推开,小东西终于发火,转身来咬乌衡,乌衡轻易地躲开,并反手按住。
“二殿下!”
阿蒙勒终究还是俯身长跪,将头重重磕在地面,“其实末将……末将是王上的人!”
“终于承认了?”
乌衡笑笑,将被自己惹毛的仓庚鸟又拢到掌心,“不过倒也不用承认是那个老东西的人,说话也要说清楚。”
乌衡起身,从旁边柜子里拿出新的谷粒喂给仓庚鸟,道:“还是我来替你说吧。”
“在西戎王室的争夺里,你们三大悍将中,拓跋影是老东西的人,满达是兄长的人,而你其实处于中立,一直谁都不帮。”
“直到我来西戎前,那个老东西在王庭西南的布庄里见了你一面,然后聊了一个时辰,期间老东西要了两次刺梨酒,还杀了一名侍女。”
听到这里,阿蒙勒猛地抬头看向乌衡,震惊不已。
原来乌衡早就知道那次谈话的内容,也早就知道他是王上的人。
“知道为什么我还留着你吗?”乌衡笑问。
阿蒙勒咽了咽口水,强行平复心情,道:“因为关于二殿下暗中进行的所有事,尤其是和大楚有关的,末将对王上极少提及。”
乌衡满意地点点头,从袍袖里拿出一封信函递给阿蒙勒,道:“你的外室和私生子,兄长已经从老东西手里救出来,这是他们给你的家书。”
阿蒙勒不敢置信地看了眼乌衡,然后激动地拆开家书,当看到熟悉的字迹和家里长短时,高大的男人竟是当初哭出了声。
乌衡俯身拍拍阿蒙勒肩膀,道:“行了,以后放心在我手里做事。”
阿蒙勒当即连磕三个头,语气坚定道:“末将阿蒙勒在此立誓,阿蒙氏誓死追随二殿下!”
乌衡把仓庚鸟喂饱后,又戳着小东西玩。
“知道了,起来吧。”
阿蒙勒一把擦掉眼泪,起身站到乌衡身边。
乌衡瞥阿蒙勒一眼,挑眉笑了下,问:“我其实很好奇,你家夫人那般跋扈强横,你是怎么敢养外室的?”
阿蒙勒无奈笑笑:“夫人她虽然跋扈,又是先王强行赐婚,但对末将帮助很多,末将很敬重她,但外室是末将的娃娃亲,陪着末将从小打手到一代大将军,也是难得。”
乌衡上下打量一番阿蒙勒,啧啧笑道:“看不出来,阿蒙将军还挺风流。”
阿蒙勒满脸一言难尽,道:“很多事实在没办法两全,其实二殿下以后也会遇到。”
乌衡摸出那枚金钱镖把玩,笑道:“我可不像你,认定了一个人,那就是一辈子。”
阿蒙勒问:“那要是这个人和二殿下要走的路相驳,只能二选一呢?”
乌衡把玩金钱镖的动作一滞,阿蒙勒忙道:“末将多嘴!”
乌衡将金钱镖举到眼前,半眯了眸子细细端详。
他不由想起,在北境茫茫的戈壁滩上,那名白袍银甲的少年将军迎风而立,手执惊鹤刀睥睨冲杀而来的北狄人,犹如战神降世,带着镇远军傲然迎敌,杀得北狄军片甲不留。
真正的秋风过境。
他让镇远军再一次回到了被称为“商信刀”的时代,而他自己也成为永远压在北狄头顶的“血菩萨”。
那是乌衡永远也忘不了的意气风发。
也是那一天,他想得到这块璞玉的**近乎疯狂,正式成为他野心的一部分。
半晌,乌衡倏尔一笑,将金钱镖贴近自己心口,道:“不算多嘴,但我的性子向来是,哪方都不会放弃,佛挡便杀佛,神挡便杀神,殊途亦可同归。”
阿蒙勒清楚看到了乌衡眼中的强烈执著,那敢再多言?
乌衡将金钱镖小心收好,问:“**山庄的少庄主顾青阳,应该已经到帝都了吧?”
“大前天就已经到了,二殿下用他这步棋去打开西大营的局,实在是妙。”
乌衡噗嗤一笑,抬手将仓庚鸟放飞出去,道:“不算妙。”
“因为从葛院刺杀案开始,除了葛韵的死我没料到,其他的都在计划之中。”
大白狐狸:时将军去哪我都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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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北境旧梦(六)